村里的小学，就在小河那个九十度的拐弯处，正南是一座小桥。

几年前，高考制度恢复，村里人对教育的热情和重视一下子高涨起来。大家都觉得村里的小学风水不好，所以出不了人才。既然又能考大学了，得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建小学。村里有头有脸的老人，各家族派系的代表，终于有了一次彼此不使绊子的行动——寻找小学校址。最终，这个地点被所有人公认。请来的风水先生说：这地，两面临水，曲水环抱，藏风聚气，是上上的风水宝地。村里的人都附和说，那是那是，村里以后终于可以出人才了。

这里曾经是生产大队的仓库、食堂兼养牛的地方，有两排高大宽阔的石头房，一个大院子。稍一拾掇，就可以当小学用。其实，这个地方能够被选为最佳地点，除了风水先生的“风水说”外，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省了一大笔建校的钱。上学很重要，但若是需要从牙缝里抠养命的钱建校，恐怕大家的意见就不会这么统一了。反正，小学就改在了这里。从我上学起，就已经在这里。

小学的风水好不好无法考证，但是学生倒是喜欢，特别是男生。靠河近，最方便的就是下河洗澡。课间，下课铃一响，就会有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河边，边跑边脱裤衩背心，及至小桥上，一个腾空飞跃便直直地插入河中。过一会儿瘾，才急匆匆地爬上岸，跑回教室继续续上课。放学后，小桥就成了跳水比赛的跳板。每天下午，都会有几场比较“正式”的跳水比赛。

这，也许就是小河带给村里孩子们的最大快乐了。这样的快乐，实在是隐了太多的危险。小桥距水面，也要有四五米的高度，桥墩处的暗流更是险象丛生。从桥上跳下，在围观者的喝彩声中露出水面，是一份带着荣耀的乐事；露不出水面，则就成了一生的悲剧。每年，这样的悲剧都会上演，甚至不是一次。

那个时候，好像任何的意外伤害都与学校无关。即使是在课间溜出来洗澡的遇到了不测，也绝不会有人找到学校头上。但即使没有被问责的风险，学校的老师仍然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法儿去阻止学生洗澡。每到课间，学校的老师会轮流到桥上站岗；放学后，全校的老师（总共就五位）必定是全员出动在桥边巡视。这样的做法其实是没有效果的，小河实在是太长了，这儿不让洗澡，就去那儿。桥边的人是少了，但河里每一个地方都可能成为新的天然泳场。悲剧，依然每年都会发生。

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是无法杜绝的一件事情。

教我的老师也姓王，虽不是一个家族，但是家离得近，早就很熟识。按照辈分，我叫他三哥。临放学的时候，三哥把班里的男生叫到操场上，一字站开。然后，他下了一个让我们哭笑不得的“命令”——把上衣掀开，露出肚子。其实，那时候的上衣，大都是穿了很多年的背心，常年的洗搓已经薄的透光。再加上身高疯长，背心不变，一般也就勉强护住肚脐眼罢了。再小再透也是衣服，真要是当着大家伙的面露肚子，一个个还是扭捏得不轻。

喊了三声，没人执行，三哥便火了：“再不掀起来，谁都别想回家。”这话起了作用，虽然不好意思，一个个还是慢慢掀了起来。只不过，谁都不知道三哥要做啥。看着一拉溜的黑肚皮，三哥稍微坏笑了一下，从兜里拿出一个纸袋，纸袋里摸出一个红红的大印和一个圆盒子。那大印我见过，卫士的爹就经常拿着这样的大印盖在纸上，据说盖上后那张纸就不是纸了，很有用。

三哥拿着大印朝我们走来，停在了最排头的卫士身边，手里的大印却盖在了卫士的肚皮上。卫士哈哈笑着躲闪，却被三哥呵斥住，乖乖地看着肚皮上的红印满脸羞红。没一会儿，我们的笑也都止住，每个人的肚皮上都有了一个红红的印。面面相觑，我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么重要的大印不盖在纸上，怎么会盖在肚皮上呢？

三哥没有笑，板着脸说：“明天这个时候，我要检查你们肚子上的大印，谁的要是没有了，就一定是下河洗澡去了，有你们的好看。以后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查大印，盖大印。”卫士胆子最大，问三哥：“天这么热，我们不洗澡不臭死了吗？”三哥说：“要么在家里抹澡，留着大印这地方不洗，明天盖印换地方再洗；要么跟着大人去河里泡澡，第二天就得有大人来证明。”集体泄了气，这分明就是不让跑到河里痛快地扎猛子。有大人跟着，和在家里洗澡没什么区别。

我总以为，那是三哥的心血来潮，肯定坚持不了多久。没想到，他整整坚持了五年，直到我们去村外的联中上学。每到夏天，他的那枚大红印章就会盖在我们的肚皮上，天天如此。当然，因洗澡而闹出的悲剧，在我们班一次也没有发生过。这事，我多年前曾经写过一次，还把刊发文章的杂志拿给三哥看，早已不是教师的三哥哈哈大笑：“我可没你说的那么伟大！以我的能耐，搬不了学校，挪不了小河，又不想让你们出事，只好多动动脑子了。”

其实，三哥还是误解了我所说的“伟大”。在我看来，教师的伟大，未必非得去对抗一个时代的症结，未必要制造出多么宏大的理论，也未必要有什么拿得出台面的荣誉。在所有人都认为无法改变的时候，不是听之任之、视而不见，更不是怨天尤人、牢骚满腹，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住良知和责任，这就是足够的伟大。

这样的伟大，与做法是否笨拙无关，与理念是否粗糙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