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完两人份的早餐，独自吃着，一抬头，见一只戴胜落在院中草地上。

戴胜鸟黑白羽翼，长嘴高冠，大理常见。吃完早餐，这只客人还没走，在水井边踱步。我坐廊下看，发现它并不抬头，而是将嘴扎入草地，一边走一边左右扎。

点一颗烟，陷入忧虑。

2.

四个月前，院里经常看到戴胜，每天都在它们的叫声中醒来。起初只有几只，一两个礼拜后，越来越多。最多时，除了草地上的二三十只，墙头还整整齐齐立着一排。

M小姐很高兴，举着手机拍。是她坚持要搬离古城，租下这个四周全是农田的院落，这里的生活也确实如她所愿，近天近地，小动物也愿与我们亲近。

见她高兴，我也欢喜。

把哼哼叫过来，教育他对待客人们要礼貌，不得驱赶。哼哼懂事，此后只趴在廊下，远远的看。

3.

是丁姐发现了不对劲。

丁姐是我们请来买菜做饭的阿姨，到底是村里土生土长，比我们有经验。有一天，丁姐对我说，草地可能生病了。她带我到北边墙角，惊起一群戴胜，而那片草地，果然色泽黯淡，青黄不接的样子。

我没在意，草皮铺了不久，可能还没适应。过了几天，那片草地日益憔悴，逐渐枯黄，我这才给卖草皮的人打了电话。

4.

大理古城南面，靠近大丽路，两边是农田。有些村民将自己的田改做苗圃，有些种了草皮。当初计划铺草皮，和M看了两家，一家善于推销，另一家不太会说话。我们选了后者，老板是黝黑憨厚的小张。

小张黑着脸进了院子，我带他看那片已经枯黄的草地。小张蹲下，皱眉看了一会，一言不发的到水井边，抽出水管，在黄草地上浇了一通，又蹲下继续看。

小张招手示意我过去，面目严肃，两道眉皱成囧字。我在他边上蹲下，小张伸右手指向草地，我顺着他手指一看，头皮瞬间炸裂。草地上蠕动着一条黄褐色的肉虫子，一寸多长，筷子粗细，因存身处被水淹了，它正努力往外爬。强忍着看了几眼，忽然双眼余光感觉草地全都开始蠕动，四下扫视，竟是百头攒动。目光所及处，本以为是枯草的黄褐色，全是虫子。

我想站起身，双腿不听使唤，一屁股坐到地上。猛地想起地上都是虫子，马上腾身而起，施展江湖中早已失传的武当梯云纵，接着八步赶蝉，流星赶月，脚不沾地的窜回台阶上。

5.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我这人其实不算胆小。

怎么说呢，比如我从小不怕老师，也不怕叫家长。这两种人都不怕，按道理说天下应该没什么可怕了。所以我一直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怕虫子，这不科学。一定是某种神秘的缘由，造成我和虫子之间不合逻辑的难以解释。

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罩门，是小学一年级，同学将蚕甩到我身上。这事儿的后果，是整个小学期间，那位同学见了我，都绕道而行。这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相信，任何人再向我扔虫子，我仍会暴起，做出让自己都害怕的举动。比如三年前，M小姐知道肉虫是我的天敌后，莫名其妙的兴奋，拿虫子跟我开玩笑，我一怒之下，差点就给她跪了。

扯远了，不过我想应该解释清楚了，我这人其实不算胆小。

6.

话说当日，我窜回台阶之后，小张走到并未枯黄的草地中，蹲下将绿油油的草皮掀起一块，然后不甘心的换了几个位置，又掀起好几块，最后满脸苦相的叫我过去。

以我的智慧，当然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坚决不过去。

小张分析，草皮中有虫卵，现在孵化了。不止是枯黄的那块有虫，其它表面看来没问题的草皮底下，一样有虫，迟早会吃光根茎。小张面容坚毅的说，必须下猛药，用敌敌畏。

“敌敌畏？不行，我们养了狗。”

“药性猛才行，要能深入地下。”

“敌敌畏不行，哼哼都在草地上啃骨头，草地是他餐桌。”

“其它药一样有毒，没法在上面啃骨头。”

“药效多久能散？”

“十天以上，要不你把狗栓起来？”

“把哼哼栓十天？你还不如拴我呢。”

商量半天，没结果，小张黑着脸走了。

7.

晚上做了决定，给小张打电话，请他将草皮全部起掉，将杀虫药埋入土中，再换上新草皮。小张一听急了：

“现在的草皮不要了？”

“对，换新的，咱们换天鹅绒。”

“太可惜了，将近三百平米啊。把那片枯的换掉，其它的我给你打药行不行？我不收你钱行不行？”

“不行。你说了现在的混播草皮容易长虫，这次杀了之后也不能保证以后没有，所以必须全换了。”

“草地长虫挺正常，不至于这么狠吧？”

“至于，绝对至于。”

“为什么啊？”

“不告诉你。”

“太可惜了。”

“又不让你花钱。”

“那还是太可惜了。”

“是可惜，但必须换。”

“为什么啊？”

“你要是不干，我去找你邻居了哈。”

8.

小张带来一群工人，他的脸更黑了。工人都是附近村子的村民，被临时叫过来帮忙。他们嘻嘻哈哈的掀起草皮，手指捻起一条，给旁边的伙伴看：

“你看你看，我这条肥。”

“你这不算啥，看看我这条，手指粗。”

等到小张他们走后，我才下了楼，发现围墙的墙角下全是密密麻麻黄褐色的“1”字，远远的看，也能发现“1”字们正在向上方蠕动。看来小张真是下了猛药，裸露的土地上，尸横遍野，还有不少在痛苦挣扎，它们将身体卷成“0”，又弹成“1”，不断重复着“0”“1”“0”“1”……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火车头大小的黄褐色肉虫盯着我，很近，近到我能透过透明的表皮看到它身体浆液的流动，而我全身僵硬，傻在当地，一动不能动。

起草皮，换草皮，小张他们用了三天，我瘦了三斤。好在三天过后，戴胜果真来的少了，又过了些天，草地上再没看到它们的身影。

9.

我抽完一颗烟，院中的戴胜这才打着饱嗝上了墙头，它在墙头嘬嘬牙，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草地，振翅飞远。

M洗漱完毕，下楼吃早餐。

见我在廊下，问：

“怎么一大早心事重重？”

“要出大事儿了。”

“什么事？”

“我看到一只戴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