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浩浩不到三岁，见面后主动叫了我。到第一个拍摄点，在田野中，需停车步行。有段路不好走，我蹲下来，伸胳膊将浩浩抱了起来。

不是每个孩子刚见面都能去抱，哪怕两三岁的小小孩，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小主见。第一次抱孩子这事，就像谈恋爱第一次拉手，时机把握好了，关系会立即发生质变。若把握不好，热情过头吓到孩子，接下来一天的拍摄会有些麻烦。

我是在看到浩浩的第一眼，双眼对视的瞬间，就知道我和他可以省略熟络的过程。那一抱，浩浩没觉得突兀，顺从的让我抱起。走过那段路，放下他，浩浩伸出肉乎乎的手拉住我，我也觉得他伸手很自然，对浩浩给予我的信任和喜欢，我心里也坦然。

2.

带他们到香草园休息喝东西，和浩浩妈妈聊天，浩浩在一边拽我，让我陪他玩。浩浩的外婆说：“看起来你喜欢孩子，孩子也喜欢你，怎么不自己要一个？”我起身，一把将浩浩举到半空，随口回了一句：“确实喜欢孩子，但我自己是不会要了。”没曾想到，外婆接起这个话题：“现在你还年轻，再过一些年，肯定不会这么看问题。那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你......”

我坐下听老人家讲道理，默然不语。

下午在山上，我给浩浩妈妈在茶园拍单人照，浩浩和外婆在茶室等。走进茶园，浩浩妈妈忽然说：“上午真不好意思，我妈说的话你别介意。每个人应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其实，我很羡慕你和m现在的生活，有了孩子以后，很多不方便......”

我只是说不介意，没关系，便再也接不下去。

3.

下午六点多，山上落雨，浩浩妈妈问我，要不要现在下山。我说再等等，雨可能还会停。雨停的间歇，又拍了几组，直到浩浩表现出对拍照的抗拒，这才无奈的放弃。下山路上，我有点郁闷，尽量没表现出来。送他们回客栈，再自己回到院子，卸下相机包，喂完哼哼，没有像以前那样迫不及待的将照片拷进电脑观看，而是点了根烟，看着石榴树呆坐了半饷。

到了晚上十点多，我还是没有看照片，这时手机屏亮起，收到一封浩浩妈妈发来的私信：

灵骢，今天辛苦了，谢谢你给我们留下这么美好的回忆！

浩浩晚上睡觉前还念着你，说明天要找灵骢叔叔。看得出来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这位叔叔，我朋友看到你们的照片都不太相信这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想这就是人与人尤其是与孩子之间的缘分吧。很久以前，我以为你是挺冷酷的人，但是从关注你的微博以及你回复评论和私信来看，我又觉得你应该是一位很nice的人。今天终于得到验证，你不仅人好而且还非常有孩子缘呵呵。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小朋友，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吸引小朋友，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和小朋友玩得这么开，所以我相信，你的内心是如此友善和充满爱心，你的内心也住着一个小朋友。

另外，我们拍过很多照片，但是没有一个摄影师会亲自提前联系关于拍照前的衣服细节，会提及有时间会过来看下衣服，这一点你的细心让我颇感意外，真的很让人舒心。

一直以来，照片效果于我来看始终是其次，最重要的充满感情的拍摄过程，看一张照片能够勾起充满感情的回忆而不是照片里的美景，是多让人感动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会啰嗦一堆，或许这个拍摄是我期盼已久的，或许是你的照片和文字一直渲染着我的情绪，又或者是你和小朋友之间的互动感动了我等等等。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下次一定和孩子爸一起过来会一会你这位老乡朋友（而不是会摄影师）谢谢你！

二十分钟后，我回私信给她：

谢谢你写了这么长。

我很喜欢孩子，而且浩浩是那么招人喜欢。说实话，今天回来后我有些郁闷，虽然刻意延长了拍摄时间，最后还是不满意。而以你们的外型条件，结果可以更好一些。虽然你说浩浩活泼好动，不太好拍，但我还是有些沮丧，如果自己各方面能力更强，各种情况应付起来也会更加得心应手，结果也应该会更好。

再次谢谢你，你的话给我很大安慰和鼓励，也希望再有机会为你们一家三口拍摄。

4.

浩浩妈妈发来私信之前的几个小时，我一直在脑子里回放一天的拍摄过程，试图重新组合出更好的拍摄方案。虽然我确实已经尽力，但这话不能说，这是弱者的语言。虽然浩浩妈妈在白天看到相机里照片之后，就表示过满意，只是客人是否满意，从来都只是我的参考标准，而不是唯一。浩浩妈妈发来的私信确实给了我一些宽慰，至少，灵骢叔叔给浩浩留下了好印象，在拍摄中并没有特别勉强他。我相信，以后浩浩想起大理，想起这一天，会是愉快的记忆。

我以为自己的回信已是圆满结束，然而浩浩妈妈又发来一条：

还有一点忘了说，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孩子，不过今天我妈妈说的话希望你不要见怪，父母的话我们总是要听，但选择还是自己的。她因为这种事会唠叨我弟弟，所以习惯了见谁唠叨谁。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以后会不会做出改变，但我想说，人生属于自己，选择也属于自己，不需要为别人改变，尽孝道的方法也很多。你的阅历比我多，肯定会权衡好的，深深祝福你们。

5.

我当然不会介意老人家的唠叨，应对任何行为或言语，不可执于表象，真正要看的，是对方的动机。我们可以不认同对方的话语，但需要辨识那些不愿听的话语中，对方秉持的是什么样的心，如果不能容忍，需要责难的不是他人，而是我们自身。我曾经有过一段难堪经历，在此事件之后，甜言蜜语的人，反倒谨慎的与我保持距离。而破口大骂，说出锥心刺骨言语的那几个，却向我伸出援手，不离不弃。

常有人在评论中说我心思细腻，或许就源于那段不得不学会辨识人心的经历。以这种“细腻”，那天上午，我在听老人家讲道理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浩浩妈妈的不自在，但她没有打断外婆的诉说。以这种“细腻”，那天下午走进茶园，浩浩妈妈向我道歉的时候，我知道她其实一直在等待与我单独相对的机会。我还注意到她道歉时的局促不安，更有感于她没有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还能理解，她说羡慕我们生活方式，孩子会带来一些不便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理。因为一天相处下来，我知道这是一个为了孩子可以做任何事的母亲，对她而言，有孩子不方便根本无从谈起......只是，我并不善于表达情绪。当浩浩妈妈说这番话的时候，为了不使她更紧张，我甚至转移了目光，又很快转移了话题。

还是因为这种“细腻”，当浩浩妈妈在深夜又发来与下午言辞一致的短信，我能看懂这种言辞背后的周密用心。

6.

对于我这样一个面目黝黑四肢发达，内心至今崇尚快意恩仇横刀立马的人，“细腻”这个词并不让我很受用，有娘炮的嫌疑。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感知系统与外形有较大的差异，这样的系统配上纤细四肢苍白脸庞或许更加合理。但无论如何，我要感谢自己的经历，感谢自己有些过份发达的感知域，否则，我并不能注意到，也无法体会到浩浩妈妈为什么不在外婆面前说出自己的意见，不能体会她为何两次表达歉意，更不能体会她为什么会对付费的摄影师说照片效果次要，而充满感情的回忆更加重要。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美丑并存，善恶共生，大多数普通人也都是光明与阴暗集于一身。我很幸运，以摄影师的身份，手持相机的时候，看到的大多是光明。每当心情陷入晦暗，我会热切盼望下一次的拍摄，收集光，让它驱逐阴暗。再付诸文字，反射出去，希望可以照到更多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