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起山下(三)
(2022-11-21 19:21:27)分类: 教育 |
第三章
民间的有些话,似乎就是一个个谶语。我的初恋,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位理发师,大眼睛,圆脸,白皙的皮肤。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她就如何看上我这个教书匠的。
我对她的职业,倒是没有什么感觉,觉得人好就行。初恋总是美好的,连走在身边的风,都是芬芳的。可是我们之间没有发展到如胶似漆的那一步。在那淘金岁月里,我们却是慢慢地疏远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的那个职业。我想到了那句话:“教书先生剃头匠,藏坟都没有向!”那些日子,我几乎唯心到了极点。我们还是不欢而散了,我没有摆脱脑子里惯有的世俗观念。当然,恋爱中的人,很少有着高智商。我更不例外。分道扬镳的一对恋人,情商也不高。
最后,我们之间的结论是:教书先生同剃头匠没有能够走到一起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眼界也在改变。以前的一些看法,自己都给自己否定了。那些从前认为“肯定”的东西,变成了“否定”了。
这倒让我想起,刚刚走上工作岗位时,一位老校长说过的话:“你们现在就是一块块状石头,会慢慢被风雨打磨成河滩上的鹅卵石”。当时,我们不太理解,现在觉得这句话,还真的有道理的。
岁月改变了许多事,许多事也改变着岁月的样子。无论那些物质的,抑或精神的,都在不断地变化着。年少的我,和所有的青春一样,懵懵懂懂的。禁不住诱惑,更经不住岁月的推敲。我的意志,我的恋爱观,很快地土崩瓦解,更是面目全非了。
此道走得艰难,很快地停下来。我又很快地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人的游走,成了我那个年龄的常态。
我不得不有所转移,是为了忘记这份伤痛,更是想着改变一些自我。
常常一个人,宅在宿舍里。看看书,读读报,练练字,反而让我对“教书匠”这个职业有了新的认识。
我相信着这句话:没有人天生就具有某种爱好;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天才。天才和兴趣是后天培养的。所以,一个人,不是天生就是当教师的料儿。选择一个职业,似乎很是荒诞的。甚至说,你的职业,根本就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
也有人说,选择一个职业,有着主观和客观的原因,尽管他们分析起来头头是道。我没有理由反对。我只能勉强看到自己的现状。
我做教师,能够到师范学校上学,好像就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事。我根本就没有弄明白什么是师范?师范学校是什么样子?我将来会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吗?这些对于我,真的从来就没想过。那个时候,就是读书,就是考学,就是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自己。
记忆是一个个影子,有时候会叠放,有时候会拉长。
我的父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他肯定没有给我灌输过当教师怎么崇高如何伟大的道理。印象中,那年考师范,就是为了一个铁饭碗。仅此而已。我们家穷怕了,能有一个吃上“皇粮”的教书先生,那就是祖坟上冒烟儿。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上中专,好比上大学,风风火火而又风风光光,这话一点不虚。无论从哪里说,上师范读书就业,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15岁的男孩,懵懵懂懂的。那年读着初三,还是复读生。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肩上要担担子了。
我,自卑到了极点。我,不敢在众人面前出现。那个年龄,本来就不大喜欢见人的。我,怕从家里走出来。也怕外人到我家里来。我,从外面走到家里,就蜗居在自家后院的两间草屋里。
我真真切切地记得,那两间草屋的样子。
一间屋里砌着鸡笼,一进屋就能闻到刺鼻的鸡屎味。另一间屋子,就是我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就是一张旧床,还有一个木箱子。木箱子是蓝色油漆,就放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俨然就是我的写字台了。这是哥哥想出的办法,把个木箱子架起来,写字桌也就有了。
初三复读期间,好多夜晚,我就在这个箱子上挑灯夜战。真真切切地记得,木箱子大约三尺长,两尺宽的样子。木箱桌子也就能够放上几本书的。一年下来,箱子的蓝色漆面被我摩挲得油光发亮。有的地方,那些蓝漆已经剥离得斑驳了;组成箱子的几块板,也有缝隙了。
我常常遇到难的数学题,拿着笔,愣愣地看着它,觉得这个缝隙越来越大。像是在对我学习现状的嘲笑。
第一年读初三,考得名落孙山。全校一百多人,我是倒数十几名。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莫大的耻辱。我更多的时间,就窝在小屋子里。不说话,不喝水,不看书。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人生的惶恐和悲哀。
“考不上,以后你就讨饭叫街!”
“考不上,以后连个媳妇都娶不到!”
……
母亲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
她没有多少文化,也是不识字。讲话直截了当,好不拖泥带水;让我听得我心痛。
我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在家里家外,我都不敢说话。我只好蜷缩在屋子里。偶尔父母出外干活了,院子里很是安静,我就从屋子里走出来。但我还是不敢出门,怕见人。我觉得出门,也没有自己可做的事。那段时间,我真的到了百无聊奈的地步。有时候,我悄悄地走到前屋讨点水喝,立马又缩回自己的房间。
这样的状态,我持续了好长时间。
我就像一只耗子,外界没有动静时候才敢出来。
最好的心情,也就是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斑驳的阳光。从梧桐树叶子间筛下来。我记得,那时我家院子最美的风景,也就是这棵泡桐树了。它高大颀长,蓊蓊郁郁。泡桐树的叶子,几乎涵盖了整个院子;从叶子间筛下来的阳光动起来,活起来,美起来。还有那泡桐树开花季节特有的芳香。春天到来了,一院子是泡桐树花香;那些白白紫紫的样子,风儿一吹,这些小喇叭就颤动起来,像是有人在吹喇叭。
可以我没有心情欣赏这些。
院子里是一片祥和安静。院子的东边,父亲用土砖砌成一个猪笼子。一头小白猪躺在里面,每当它吃饱后,它也能享用这样的安静时光。我常常蹲下来,静静地看着这条小白猪,感到它的生活,要比我安逸,更比我幸福。
我看猪,猪看我。我们默默无言。这个院子里,还有至少一些生机。
我的家务,就是每天给这头猪喂食。猪吃三顿,很有规律,饿了就叫。看着小猪吃食时,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我就高兴。
这时候,院子里世界,属于我。我的身心才稍微放松些。
父亲看我喂猪很是用心,只是不见我拿过书本,心里更是发慌和难受。我看出他腰上系着老布大手巾,手里夹着一支香烟,蹲在院子里使劲地抽烟。
我透过窗子,看到他那眉头紧锁的样子。我知道,他在为我读书的事发愁。怎么办?不能就这样辍学了。这可能是那段时间父亲最为伤脑筋的事。有一天夜晚,我在后屋床上躺着,我听见父亲与母亲对话。他们商量着如何让我复读,我听得格外真切。
若是成功,便是精彩;若是失败,便是经历。这句话,我真的读懂了。我的第一次中考,没有成功,便是经历的延续。
中考落榜,分数略高的考生,能够找到自己的去向。他们回到母校复读,不在话下。他们就是到别的学校复读,也是受到欢迎的。中考分数低考生,却没有复读的学校。你找到离家较近的学校,学校要你的参加中考的分数。学校招生办主任面对低分考生,只是摇头,没有多说,也不好多说。那个时候,农村附中学校,更多是以考取多少中专生而扬名。
每年夏季,庄稼插在了秧田。秧苗长得郁郁葱葱,风一起,就是一层层绿色的波浪;一片片坦荡如砥的样子。这时候,也是中考放榜的时节。生产队的大广播天天一个劲地唱着“喜洋洋”的曲子。几番循环播放后,就是最新通知。人们拉长耳朵倾听,那些中榜的名单中,有没有自己生产队里的孩子。人们在田间蒿草,更能真真切切地听到谁谁谁的名字。
我奢望着有一个夏季的某一天,广播中会喊到自己的名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听到自己梦想的实现。不过,那时候,就是做梦,也梦不到的。我比什么人都清楚,我知道自己的读书底子。
三年的初中,除了语文学科外,我真的没有学到多少。我不知道物理中“压力”同“压强”的区分;我不知道什么是硫酸制作的化学方程式;我不知道数学为什么还分出代数和几何来……凡关一些初中基础知识,我都一问三不知。
我欠缺知识,涉及到各个学科。每个学科前前后后的知识,我都非常陌生的,更别说有什么联系了。第一次的中考后,让我彻底露底,真可谓捉襟见肘。那次中考后,我才真正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初三学生中的局外人。
怎么办?回家务农,肯定心不甘。用父母的话说,你还是个“伢秧子”。言下之意是我做活的力霸子都没长成呢。此时,我真的意识到,自己的三年初中学习是多么地荒唐。数学中不懂的题目,从来没有去深究过,更不敢去问老师或者同学。做作业,更多的是应付、是抄袭。初一还勉强应付,初二几乎就是抄袭了,初三更是跟在后面拖。每次考试,最不敢听的就是老师报分数、报名次。
那时候,我自闭而又自卑。我就像是一个彻底完蛋的囚徒。就是那个时候,自己还暗恋着一个女孩。我的脑子里装满了她的世界,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举一动。而且,暗恋的时间是如此之早,初二就已经开始了,着迷了。
蕊蕊是学习委员。大眼睛,高挑身材,微笑起来,脸蛋显出小酒窝,忒迷人的那种女孩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细节:注意到她每天换洗的新衣服;注意到她怎样搬回同学们的作业本样子;甚至注意到她早读喜欢读的那一篇课文……她就坐在我的前一位,我确然地能够嗅出从她那个位子间,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来。
那个时候,书肯定读不好,也读不下去的。我就怕放学,生怕看不到她。我更害怕放学后回到家,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走进了我的精神世界了。我觉得没有哪个女孩有着她的美丽、开朗和可爱。少年怀春是喜悦而又甜蜜的。这种感觉,更多地流淌在自己的脑里心里梦里。也就是在那个年龄,我学会了无尽的无厘头的痴心妄想。
其实男孩如同女娃一样,也有很多落寞和忧郁的时节。
少年怀春,更是苦涩的。如同一池涟漪,不知道凉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起起伏伏,缠缠绵绵,难以平静。剪不断,理还乱……李清照词,说的是此境界。
也就是那个时候,自以为,我内心中最丰富的时候,也是最需要阳光照耀的年龄。但是,环顾四周,没有人能够告诉你,你需要怎么样,或者怎么去做会更好?这是个最需要人来帮助的年龄。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听不到。环顾四周,没有人与我说。
夜深人静,当我听见父母关于我读书的谈话。此时此刻,对于我,这就是个救命的稻草。可怕的是,我还在想着白天暗恋的那个人,想着如何让自己优秀起来,让她能够看到我。要知道,我在初一、初二、初三,我都是不露声色,暗暗怀揣着这份早熟。我拿什么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与众不同,证明自己学业优秀,证明自己在一百来个同学面前,我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内心是渴求着父亲能够为我找到一所复读学校。不一定要像模像样学校,这个复读班只要能够安插下我就读就行。仅此而已!
此时,我只能在家里默默地做着家务,喂猪、扫地、煮饭……这些活儿,对于我都不是难事。家务做的时间一久,我真的想读书了!我找到所有的初中课本,放在后屋的木箱上。我要苦读,我要自学。咬定青山不放松,我要以自己的努力,证明给自己的亲人看,
我绝不是个孬种!
那个暑假,对于我,几乎感觉不到炎天热地。我有好多事要做。物理、化学、数学这些学科,我都得从头再来。拿到课本,自己认真研读。那时我的语文成绩一直没有落下。读教材还是能够的,读到不懂的地方,再次重来;直到读懂为止。
我知道,自己找不到老师,也没有脸面找老师。好在那时还算理智,没有沉溺于暗恋中而不能自拔。
我知道,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的一点一滴、一丝一毫,都是打上农民的印迹。我没有什么特殊,更没有炫耀的资本,我只能通过中考分数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优秀,证明自己还没有颓废。
好在我的父亲,为我找到一所复读学校。
我几乎抓到了那根救命稻草。父亲不善言谈,但我真的感到我父亲的伟大。他能够读懂儿子的内心,看到儿子最为需要的东西。好多年以后,我都有着这样的感激,父亲最是了解我!我的将来是父亲为我铺设的。他为我找到了一所复读学校,也就找到了一个十五岁男孩为之奋斗的方向!要知道,在我特别无助的时候,在我感到无边黑暗的时候,也只有我的亲人我的父亲为我点灯,为我照路!
真正的学习是自学,真正的课堂是学堂,真正的教育也是自育。
我在那段时间里,躲在草屋里,蹲下来就是半天,除了父母喊我吃饭。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复习上。说是复习,其实就是预习。物理中好多章节,我是如此陌生。我一点一点地读着教材,看着例题,在试着完成课后的作业。总算还行,语文能力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我努力地读懂教材内容,努力地读懂例题,就对课后的作业也不在话下了。我把一天的复习科目列成自己的“课程表”,对物理、化学、数学三门学科进行重点突破。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理解了什么是物理中的“压力”,什么是物理中的“压强”。当一个个问题弄明白了,我做起题目来,感到特别有意思。
书上的题目会做了,还不行。老师发下来的一些讲义,那上面有好多难题,我得学着往里啃。一是我在上课的时候特别注意听老师讲解例题,二是自己到街上购买一些学习资料。我们那里有个汤池街镇,离我们家十几里。那里有个书店,藏书不少。为了到书店,为了买到心仪的复习资料,我常常步行十几里赶到汤池街。前几年,我就同大人们一起,来过这个书店,买过年画,买过小人书,买过文具什么的。街口巷道怎么走,我都很熟悉。
作者简介: 霍同长,正高级教师。双本学历。安徽省作协会员。六安市书协会员。六安市学科带头人。六安市优秀班主任。六安市优秀教师。首届舒城名师。著有《时间与笔尖并行》、《小学生同题优秀作文》、《作文教材》等。曾荣获教育部关心下一代委员会授予"突出贡献奖"。-----选自长篇小说《鹿起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