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刺鼻的硫磺味，把倪春从记忆中唤醒。他意识到，这是第二次来到东汤池街，街上热闹繁华依旧，但他感受确实与上一次不一样。

这一回，他和弟弟只在新华书店里待着，没有走出去，更没有开小差。

他在新华书店里，独独对小人书眼熟，对《牛郎织女》连环画情有独钟，也是有原因的。在他的心中，没有泯灭那份记忆。他还是对这本书充满了好奇。尽管他已经读了两遍：第一遍是在匆忙中阅读的；第二遍他读得很仔细很是用心。想把这个故事情节清清楚楚地记住；因为他计划着读完后，就要把这本连环画送到自家锅洞里烧掉。尽管他于心不忍，对书籍是百般地喜爱，但这本书让他觉得越来越不自在，越来越背上包袱，越来越觉得耻辱了。

所以，他找到一个帮妈妈“捣锅洞”的机会，避着妈妈，把藏了很久的连环画给甩进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上一次来到澡堂子，倪春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了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偷来的那本书上。当时的潜意识告诉他：既不要让身边的爸爸知道，又要极其隐蔽地藏好那本书。所以，说是洗澡，他几乎是在应付差事了。甚至爸爸问他澡池里的池水“烫不烫”，他也是木然地点点头。他不知道是说“烫”好，还是说“不烫”好……他只是感觉澡堂子闹哄哄的，什么也看不清。难怪倪老师讲过：“看你们的早读课，成了澡堂子了！”现在他才思忖到：这是倪老师在批评大家啊。

这一次来澡堂子，倒是不同了。他要真真切切地感受，感受这个硫磺澡堂子洗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已经走到东汤池街的尽头了。爸爸说还要走上一段路。他们走过一座小桥，看到桥下水流还冒着热气。倪春感到这个小河水特别，河水一定是热的。爸爸告诉他，这是硫磺澡堂子流出来的。

“这是个地下温泉，好着呢！要是有皮肤病，一洗就好！”爸爸为了打消两个儿子的顾虑，高声说道。

小桥前面就是一座小房子。整个房子氤氲在白色水汽中，那就是汤池大澡堂子。

澡堂子的门不大，挂着厚厚的棉帘子。爸爸先推门进去，倪春随后。他一手拉着倪春，一手拉着倪根。他们走过一个过道，过道尽头又是一个门。一进这个门，里面尽是水蒸气，雾蒙蒙的，很多影子在来来去去。

屋子很大，摆着许多小床。在雾气中小床看上去似乎无边无际。小床旁边都有一个床头柜一样的东西，上面有茶水。有的人坐在小床的床沿边，有的躺在小床上，还有的翘着二郎腿靠在床头的墙上。斜躺着的人还是多的，他们高声地聊天。看不清人，可是声音却是真切的。

“倪大才子！你们来啦！”

“这是方书记的声音！”倪春断定是他。爸爸也很快反应过来：“方书记您好！也来洗澡啊！”

“是的是的！你带两个娃来洗澡啊？”

“是的！快叫舅爷爷！”爸爸提醒站在自己边上的倪春、倪根兄弟俩。

“舅爷爷好！舅爷爷好！”声音是纯纯的童音。

“好好好！你们要时刻跟着爸爸，腊月街上人多，洗澡的人也多，可不要弄丢了！”方书记就是方书记，他说出倪大才子最担心的事。

“舅爷爷，不瞒你说，他俩一个在五年级，一个在三年级，都在大队小学念书，他们平时都能照顾自己了。不过，还是感谢您的提醒！”

“这个我知道。你家娃，是大队远近闻名的好孩子，都是三好生呢。去年敲锣打鼓去你家祝贺，我还不记得？”方书记回应道。

倪春注意到：舅爷爷已经洗好了，躺在那个小床上是在歇息。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杯茶水，也冒着热气。

“最近忙啥呢？倪大才子。我家的那台收音机不灵了，有时候响，有时候哑巴。你有空去我那儿看看。快过年了！有收音机才会热闹。”

“好的好的！一定去！村子里有几家广播坏了，我还要去修。家里杂事又多，瞎忙乎哟！”倪春爸爸说。

“你家娃的一手字写得好。春子的班主任倪老师跟我说过。孩子开始写作文了，你这个做爸爸的才子要让他多读读书啊！”

“家里就是没有书哟。我当初读的一些书，建房子时，不知弄到哪儿去了。再说，我那时在师范学校读的书，倪春倪根他俩也读不懂的。”

“我家倒有一些书。我家老八念书也是喜欢卖书。要不哪天去我家修收音机，我给你带上几本。就这么定了！”方书记说的“老八”，就是他最小的儿子。

“谢谢！谢谢！让舅爷爷烦神了！我也知道，读书对孩子学业提升的重要性。可就是平时那些杂事、家事把我给忙得晕头转向，哪有时间来管理娃们读书写字？我就是‘望天收’哟！”

“望天收？亏你说得出？！你倪大才子还是一个读书人？娃们成长一定要教育！不能放任自流！哪有那么多的天才？都像你一样？呵呵呵……”

方书记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杯喝水。

倪春听得明白，这是舅爷爷对倪家兄妹仨学习成长的关心。就像当初妹妹倪翠停学在家，舅爷爷硬是想法子让她继续上学了。

“那我们去澡池子洗澡了！”爸爸对舅爷爷打招呼。

“去吧！回去时也要注意路上的车辆和安全！”舅爷爷最后叮嘱道。

爸爸找到一张小床，让我和弟弟把衣服脱光。

爸爸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弟弟往里走。

到里面了，又是一个门，推开来，是一个宽大的大水池。屋顶上吊着一个发着黄光的大灯泡。水池里，水池边上，全是人，每个人都是赤裸裸的，一丝不挂。

“我去试试水，你们站在这里不动，看好弟弟倪根。”爸爸对倪春说。

倪春几乎呆住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人是这样的。这么多人，赤条条地挤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和羞涩。

浓浓的水汽里，光着身子的人们穿着木屐，踢踏踢踏得走动着。也有小孩子上到水池上，看来是被热水蒸得够呛，好上来透气。偶尔有人撞了倪春一下，滑溜溜，潮乎乎的。谁也看不清，一个个面目模糊，说话也还是齆声齆气的，还有回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