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有了偷来的这本小人书，倪春心里就又有着一种负担。他真的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那样麻利地，在众目睽睽的大街上，竟然把那本《牛郎织女》的小人书，迅速地装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也许是，真的禁不住一时的诱惑，身不由己地；但他的确没有过这样习惯的动作啊！也许是，自己的一贫如洗，袋里无钱，心头多恨；让自己一时糊涂地上了这“贼船”。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还是不清楚。他得手了，但他还是很纠结……

澡堂里热气腾腾，人影朦胧。倪春的心事不是在洗澡上。

他小心翼翼地脱下棉袄，再开始脱下裤子。他生怕爸爸发现这本小人书，会问它的来处。他很快地用厚棉袄盖着自己的裤子，好隐藏那本小人书。

其实澡堂里的人，根本不注意他。他的爸爸也在忙乎着脱衣服。一阵阵刺鼻的硫磺味，呛得人不想说话。倪春只想快快洗完澡了事。

倪春第一次带着心事，在澡堂了磨叽了近半个小时。他早就想从澡堂池子里爬上去，好回家看看自己的弄来的不光彩的但又是急迫想一睹为快的“战利品”……

这是他最糟糕的一次洗澡。洗干净不干净，只是例行一下而已。从澡堂里出来，他自己觉得十分狼狈，头上汗津津的。眼前，只是一片片的朦朦胧胧……

这是去年他经历的一件事。倪春从记忆中缓过神来了。

此时，他从新华书店走出来，好像越来越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形。他现在觉得，最繁华的地方，不应是当年那个地那个书摊子，而是堂堂正正的新华书店了。今个爸爸让他兄弟俩在书店里等他，也是让他俩大长见识、大饱眼福了。

街上仍然有几个买书的地摊子，但他不屑一顾了。他不敢往那里细看，更不敢瞧瞧是哪个摊主在卖书。他的记忆让自己的脚步奔得很快，特别是从书摊子的那块地儿，他几乎是小跑过去了。

他生怕遇见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多少回，他从睡梦中，见到了这位卖书的摊主。他仍然叼着烟，斜视着一双眼睛，在吞云起雾。有一回，这位摊主揪着他的袄子领子不撒手，要把他带到学校去。他被大叔踉踉跄跄地扭送到班主任倪老师跟前。

大叔说：“老师，哪有这样胆大的娃儿！他竟然光天化日里偷了我这本《牛郎织女》小人书，你看怎么办？！”

说这话，那个摊主把《牛郎织女》小人书，往倪老师的办公桌上一扔，人赃俱获了，倪春几乎是哑口无言了。倪春一直哭丧着脸儿等待着惩罚。办公室窗子边，围满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同学，他（她）都是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这个捉贼的场景……

倪春从睡梦中哭着惊醒过来。他吓得一身冷汗了。

这样类似的捉贼梦，他做过好机回了。相同的是，都是那个书摊主人，揪着他不放，要给他出出丑；不同是，有的梦长一些，有的梦短一些……

噩梦缠身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啊。何况倪春还是个快要毕业的小学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倪春开始心事重重了。

他有些抑郁了。他坐在班级，有时候犯傻，目光呆滞地望着教室外。那些喊着“挤油渣”的男生和女生，热闹属于他们。他好像没有听见他们在呼喊他的名字。他感受不了校园里的快乐了。

倪老师让他上黑板抄试题抄重点，他也没有以往的神气了。粉笔字还是老样子秀美，黑板上的书写还是那样地流利；但他不像以往那样，常常来一句：“同学们！看得清吗？我写得快了吗？”

他更是不敢多看台下同学一眼。他惧怕同学们犀利的目光。他惧怕会有一个同学霍地一声站起来，就像梦中的那个书摊主人，向老师说出这个不可告人的丑闻……

倪春这种煎熬，让他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其实他那天同爸爸回来，他就草草地看了《牛郎织女》这本小人书，他就赶紧把这本书藏起来。他不好藏书。因为家里没有放书的地方。那个时候，家里根本没有书柜。就是这个书柜概念，他也没有听说过。倪春的房间，只有一个木箱子。爸爸把这个木箱子，用木架子撑起来，好给倪春当书桌子。他平时很少做作业，那个时候，老师不布置家庭作业。这个“书桌子”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放上煤油灯的。

倪春悄悄地把这本小人书放进木箱里。从此他一走到木箱子边上，就想起这本书，想起这件事。有时候，他趁着房间没人，打开箱子，看看那本书还在不在。

有了这本书，让倪春有了很多牵挂很多纠缠。

有一天，下着小雨，倪春打开箱子，取出这本小人书。他才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

小人书保存地很好，像是一个新书。他能嗅到那纸页的墨香。

窗外还在下雨，倪春把这本书揣进口袋里。他跑到家里的锅台边，看妈妈正在做饭。倪春要替妈妈“捣锅洞”。

妈妈问：“你行吗？”

“行！我都这么大了。该为家里做些家务事了！”倪春说得干脆。

妈妈从锅洞边站起来，好让倪春接替她。

锅洞里，熊熊烈火，稻草燃烧得充分。加上火剪子一挑，简直是火星四溅，火光闪闪，照得锅洞四壁通亮。倪春的脸儿通红通红的。

倪春看到时机来了。他赶紧从裤子口袋掏出小人书，使劲地丢进去……

火光更大了。那是一页页纸片充分地燃烧着。没有声响地燃烧，倪春看得真切。倪春终于把这本小人书，毫无惋惜地丢进燃烧的锅洞里……

他想把自己认为的这个“罪证”给毁灭。他终于烧了这本长期纠缠自己的耻辱。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本薄薄的小人书，是多么地厉害啊。让自己这么长的时间里，不得安分地上学，不得安心地读书……

锅台上的妈妈，根本不知道锅洞边发生的一切。她还在嘱咐倪春，不要把锅洞烧得过猛，那样很会费稻草的。

这个熊熊燃烧的画面，久久定格在倪春的脑海里。

多年后，他还记得，小人书如何在大火中被焚烧泯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