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师那一夜，还有着心情来抬头望月，说明他心中那点诗意，还没有泯灭。或者可以说，他的文艺心，还在。

他能够感到，那一夜，月色是清冷的，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他是搞数学的，对“已经”、“求证”、“证明”、“因为”、“所以”特别在意的。

方老师回到家，脱下一身湿衣服，给自己洗了个热水澡，才觉得人好过一些。他悄悄地来到女儿的房间，看着酣睡的小棉袄，这才真正放下心。

这时候，他才想起自行车上的帆布包还在外面。于是轻轻地开门，走到自行车放置处。从车篮子，拿出了那个还在滴水的帆布包。

钱，全都湿了；成了一个大纸团，相互粘得牢牢的。方老师借着灯光，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地把它们分开。他倍加小心地，把湿钱儿，再摊在光洁的地板上。呵呵呵，一会儿功夫，一个小客厅几乎铺满了人民币。五元、十元，还有两元、一元，币值不等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小方块纸币，就像摊开和尚的百衲衣。这简直就是一幅神奇的画。

爱人已被惊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方老师上前拉着她的手，准备吻自己的妻子。

妻子一甩手：“走走走，一嘴都是酒气和烟味。又在学坏啦！”

方老师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天快要亮了，自己真的好困好困。他简单叙说自己在同事家吃酒，同事非要留着打麻将。回来路上，乐极生悲地，骑着自行车栽到路边池塘里。

妻子并没有惊讶，也没有安慰，反而让方老师大为惊讶：他的妻子一直笑得合不拢嘴，最后压低嗓门：“天才！天才！方有才！方有才！”

“我们应该叫你‘方有才’才对！”

她的大拇指竖的得老高；还追加一句。

生活就是这样，偶然的小错，就像是调味品，少了就会平淡。那些“没想到、一不小心、下次绝不会”等等，不是不会再出现，而是更加让这些当事人体会到生活的真实美好。好比是：久晴的天空，来一回电闪雷鸣，雨住风停后，一道彩虹再现晴空，美得让人难忘。

后来，方老师的又多了一个称号：方有才。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爱人，她心热嘴快地，有意无意地，把这个听起来有些好笑的，确是方老师身上发生的真实故事，说给同事听。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地传开了。反正学校单位有人知道：“方有才”就是“方老师”。

方老师总觉得这个称呼不雅。他想，这个“才”字，写出来倒是还可以，但只要一念叨出来，十有八九地认为：是“发财”的“财”。他想：我是人民教师，学校清水衙门，哪来得了“发财”？过去，他在课本中读到“财主”、“财富”这些词，好像都与地主、资本家有联系，这个“财”字，反正没有留给我好的印象。

所以，当有人戏称他“方有才”时，他立马沉下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方老师乐意让人叫他“方二胡”，他觉得这个称呼，一听就明白。我的二胡拉得还好，二胡成了我的拿手才艺。

不管怎么说，他十分愿意别人叫他“方二胡”。

那一日下午，是毕业班学生的复习课。他觉得连日的做题、讲解、诵背，让学生感到很累。自己也要调节调节。于是上课不久，他对同学们说：“同学们，你们想放松放松吗？方老师满足你们！”

大家立马放下手中的作业，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这时候，他们脸上，才洋溢着天真烂漫，这是毕业班孩子平时少有的。

“方老师，我们最想听你拉二胡！”学习委员方道然站起来，望着方老师说。

“好呀！二胡就在办公室。你去拿一下，我来满足你们！”

方道然那还用说，三步并两步，去办公室一个来回就分分钟。

“想听什么？你们点吧！”方老师微笑着问。

大家又一次炸开锅，纷纷举手说着拉什么曲子。

“《江湖水》和《二泉映月》都行！再不就是《妈妈的吻》！”

又是学习委员方道然做号召。

“好吧！全部满足你们！”方老师真的大气给力，对学生要求百分百满足。他挪动一下讲座旁边的木椅子，端坐其中，放平双脚，左手抚弦，右手拉弓。二胡的蛇皮音箱， 微微倾斜着。学生好奇的，是那把陈年二胡。

一曲《江湖水》拉下来，可谓荡气回肠而又凄婉感人啊！

教室里，静得只有二胡声响。所有的孩子，屏住呼吸，用心聆听着。他（她）们生怕漏掉任何一个节拍，哪怕是个休止符。

音乐是流动的，好比人的情感，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着。情感，人人都能感知，人人亦可感动的。

孩子们沉浸在那流水般倾诉中。刹那间，让他（她）们知道，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缠绵，什么是哀婉……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打动一个个孩子的耳膜和心灵了；唯有二胡声！到了《江河水》中段，大家仿佛看到一个倔强女子，在辽远的黄沙戈壁，大雪纷飞，一个妻子在吊唁着马革裹尸的男人……

方老师瞥眼看到，有的女孩子，禁不住低下头，用纸巾擦拭着，那不由自主地涌出泪水……

方老师似乎也进入到另一个境界。

他的身子，随着二胡高低起伏的音乐声不停地颤动着。他微微地闭上眼睛，专注地拉着曲子。虽然同学们看不出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但一定会同往常一样地明澈秋水。伟岸的身子，随着自己二胡拉弓，推推送送，进进出出，起起伏伏……只有充分理解《江湖水》作品深刻内涵的人，才能拉出这样细腻感伤的曲子来。方老师是铮铮男子汉，却有着这般柔美的情愫。拉倒高潮处，方老师自己身子也有些异样抖动，他也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能因为一曲二胡演奏而感情决堤……坐在教室后面的同学，看到的方老师，宛如一尊石像。那是从石像里发出天籁之音。

霎时间，大家都被这种凄婉绝美的氛围紧紧抓住。

他（她）们忘记了自己这是在学校，这是在课堂，这是在一个个同学之间。耳闻目睹了，这是我们数学老师，在亲自为我们分享着一场音乐盛宴。虽然有的孩子，他们也会从广播中，听到类似的二胡演奏，但确确实实地，没有今天教室现场演奏那么真切、那么专注，那么接地气。

二胡的魅力，此时得以呈现。艺术享受，此刻正在进行。方老师一曲演奏完了，变得一言不发了。

教室里，静得能够听到孩子的呼吸声，还有偶尔的咳嗽。大家生怕破坏这个平时少有的氛围。方老师更是这样，他表情肃穆，他至少还徜徉在《江湖水》那个意境中。

此处无声胜有声。

无声也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只能用心灵体会。音乐，是心灵与心灵的对话，是情感与情感的对流。方老师知道，这是数学课或者是语文课，难以做到的境界。

方老师还知道：越是年岁大的人，越是有着人生经历的，越是有着故事的人，听那《江湖水》就会越带劲。为什么呢？起初他也不理解这句话。后来他想，这是人家音乐欣赏的经验之谈，肯定没错的。就拿自己来说，每每拉上《江湖水》，都有着不一样的感受。这种沉淀，肯定有着岁月的成分，更有着人生阅历的积淀。“欲说还休”；“说不清，道不明”；“才下眉头，才上心头”诸多情愫累积，只能付诸乐器和乐曲来表现。其中，最为关键的还是人的听觉、人的理解。这种感觉，需要对接。而对接中，更需要听音乐人的悟性和涵养。

“没有想到，这些十几岁娃，也能这样地给力。”方老师内心中一个声音在说。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传统乐器，还这样具有感召力、吸引力。让我们的孩子很快地做了一次精神洗礼！这就是二胡的磁力和魅力。”

方老师拉二胡之心境，同数学课教学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判若两人或者是两码事。

方老师在南中的语文课上，听到过一句话。那是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的：有境格自高。

音乐，真的能够创造一种境界。好的演奏，能够把人带入这种境界。听音乐的人，进入一个意境中去那是享受啊。

真正好的作品，加上娴熟的演奏，是可以跟人心灵对话的，是能够提升人心境界的。有境界的人生是一种纯粹，纯粹不是单一，纯粹是指精神世界的干净，干净才能够散发出真正的智慧，博大之境界……

班级这些娃，哪个孩子精神世界不干净？只不过他们的精神世界还过于单纯，或者说是过于单一。

所以，他（她）们还在修炼中。

从纯粹到丰富，从丰富到纯粹，这是一个螺旋式循环的过程。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就像一场音乐会开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