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是进入甘孜的大本营，到康定必须先翻二郎山。

    当二郎山还没通隧道时，盘山公路弯多路窄，经常塌方断道，一堵就是好几天。在天晴路好的情况下，车过二郎山也得遵守单向管制放行的规矩，从雅安到康定，走走停停，最顺利也要折腾一天，没脾气。故此，由成都到甘孜，路程虽不算远，却人人谈山色变。



     康定是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城南的跑马山因歌扬名，景色虽然一般，却是藏民心中的神山，从山脚到山顶全是红、黄、蓝、白的经文随风飘扬。
    当地人但凡要举办个什么盛大活动，必定得上山。这一天不知他们又在搞什么聚会，三、四十人一组围成好几个圆圈且歌且舞大吃大喝。每经过一组圆圈，都有人站起来热情邀请我们加入，一路吃过去，满肚子奶油糕、酥油茶和牦牛肉。
    听说现在跑马山修了索道，十几分钟就能到山顶。可是，这么容易便能登顶，后果怎样，不言而喻。此是后话。

     那时跑马山尚未通公路，爬上去至少得两小时，大家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吼唱“康定情歌”。
                            跑马溜溜的山呀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终于上了山顶，在海拔二千多米的高坡俯瞰康定，又是一番光景。



     离开康定到九龙，途经绿色屏障折多山。透过车窗，起浮的草坡上开着各色野花，山凹里搭着白色藏蓬，红衣藏女背着水桶缓慢走过，太阳穿过薄雾透出一条条淡金光芒，白云之上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透明冰山，一切都像在梦里。



    折多山下的九龙县在那时还是一块未开发的处女地，最好的住宿地是政府招待所，招待所背后雪山皑皑山花烂漫，午后强烈的紫外线和毒辣的日光正好适合晾干长发。






     对于我们一行四人的到来，地方领导相当紧张，县办主任晚上亲自登门造访，摸清来路。其实我们的目的很简单——上五须海。
    五须海几乎已经在小伙伴的口口相传中成为神话。而我们千山万水来到这里，似乎就是想验证它的真伪。
     海拔３５００米的五须海距九龙县城２５公里，不通班车，只有一条时隐时现的石子小道通往山顶。那个夏天的清晨，我们刚手舞足蹈走了个开头，便被县委的吉普车追上：领导们正好要上山观测地形，准备开发五须海，车上还有两个空位。

    两个体质较弱的同伴挤上小车绝尘而去，我和另一个小伙伴过了半天才发现干粮和水都在他们身上。杯具了。

      饿着肚子爬大山，随着海拔升高，不仅呼吸急促，脚步也虚飘起来。幸好尚有山泉解渴，且遇好心的捡柴少女施舍糌粑充饥，又把防身的打狗棍赠予我做登山杖。
     最重要的是，有一路美景相伴。
    五须海被当地人喻为“仙女的明镜”，原始森林和宽阔的草甸环绕下，湖水碧绿透明，古树盘根错节，藤枝攀沿缠绕，根须伸向湖面，四周寂静无人，仿佛坠入另一时空。

     下午五点上到山顶，这是此生在一天中走过的最长的路，空前绝后。
    迎接我们的是早到同伴新泡的砖茶和用柴灰煨熟的土豆。
    山上同样是寂静无声，除了一间牧羊人居住的小木屋和两张摇摇晃晃的破木床之外，陪伴我们的只有满天白云和遍地花草。
    浓荫覆盖的草甸尽头，溪水如糖蜜一般迟缓，渗入河岸潮湿的边缘；水面上深绿色的落叶带着夏天的光泽慢慢漂过，我们把滚烫的酥油茶冲进喷香的青稞面里，看着渐渐淡去的远山和湖水，吃简单的晚餐。

     高原的夜晚有点瘆人，虽然星星月亮都离我们很近，但感觉豺狼虎豹离我们也不远。大家都是手无寸铁的斯文人，只得躲在屋里围着炉火摆龙门阵。我说：规矩先定好，一人讲个故事，越恐怖越好，吓死人不偿命。



    


     奇幻故事伴着号啕狂风，半梦半醒间不觉晨曦初露。推开房门，湖面薄雾蒸腾，群峰与枯树皆倒映其间，虚实同体真假不分。




    

      五须海是康巴地区特有的藏彝之乡，藏、彝两族各自保留着自己的传统文化和习俗，却又巧妙地相互交融。深达三十多米的五须海湖边，是一片水草丰盛的天然牧场，偶尔有人在此放牧兼挖虫草。

     这天早晨，有妇人放牛经过，用彝语向我问候，我则以川话应答，一来二往热热闹闹聊了半天，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说了啥，却都心满意足。

     山上没有任何食物，干粮吃完若是还想逗留，就得步行去七公里外的藏寨采购物资。藏民那里有白面、青稞、土豆、酥油和糖，有些东西也是他们从山下背上来的，又差不多以平价转让给饥肠辘辘的我们。
     他们很奇怪：城里什么都有，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干嘛大老远的跑这来受苦？我想唱：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又怕人家骂我神经。

     大雨整夜下个不停，第二天早上太阳却又如约亮相，只是偶尔会被飘过的白云遮蔽一下。

     早饭后同伴说：昨夜那场蘑菇雨下得及时。这几天除了土豆还是土豆，嘴里都淡出鸟来，你们想不想吃野菜蘑菇汤？
    于是大家便去遥远的雪山脚下采野菜和蘑菇。在一丛丛高大的黄色水仙及浓密的赤杨木和高山松间，是一条窄窄的小径，脚下的草原柔软而潮湿，草很长，顽强的野花不屈地在风中挺立，成堆的蘑菇聚拢而生。根据经验蘑菇越丑越安全，长得漂亮的都有巨毒；野菜种类繁多，挑闻起来清香的采。

     那是一个温暖的、云朵低垂的上午，空气里充满了肥沃土地的气息以及草地和野花的香味，远处偶尔传来某种动物突兀的叫声，五须海在我面前向四周伸展开去，非常宁静，大片野花反射出一道道阳光，迷乱了我的眼睛。



     据说现在五须海开发了四十多个景点，山顶上也建了不少宾馆和小卖部，游客多到爆。无法想象粗暴无节制的开发会把那片仙境糟贱成啥样？
    我脑海里的五须海定格在88年那个夏天的傍晚：大片草坪斜铺而下，连接着两棵高大的桦树，透过如烟如雾的灌木丛，可以瞥见一抹蓝色的湖面。在这个幽静的世界里，群峰、峡谷、海子、森林、草甸、溪流、湿地……通通是主角，而人类，反而是最刺眼的不速之客。

     今天重回康定，二郎山隧道已开通，道路通畅便捷，从雅安到康定只需一小时左右。

     此次的目标是距康定76公里的海螺沟。
    贡嘎山，藏语意为洁白的山峰。有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45座，耸立于群峰之巅的主峰海拔7556米，是横断山系的第一高峰，被喻为“蜀山之王”。




     海螺沟位于贡嘎山主峰东坡。以我所知道的常识，以为冰川只存在于远离人类的南极地区，或者分布在人迹罕至的雪山上，而海螺沟冰川打破了常规，只有海拔二千多米高，稍有体力的人都可以登达。

     海螺沟冰川年纪不到2000岁，对悠悠人类史来说，还很年轻，地质学家称其为现代冰川。
    这条贡嘎山最大的冰川峡谷，长三十公里，冰体厚达百米以上，冰面湖、冰川城门洞、冰裂隙、冰阶梯、冰石蘑菇、冰川弧拱和U形冰川峡谷，两侧高逾数百米的冰川绝壁，比比皆是。

     落差一千多米的冰块仿佛一道凝固的银河，又因海拔低而混有泥石，看上去既白又黑，既洁净又肮脏。
     有导游高声阻止游客自行前往大冰瀑布，说冰骨既窄又滑，冰缝下且暗河凶险，稍不留意便会酿成灾祸。幸好我是自己来的，可以不受限制一直往上。越往上冰面越干净，景色越壮观。  

     冰川的末端延伸进原始森林内几公里长，特殊的地理条件，将两千多种从亚热带至寒带的野生植物集中在一起：从山谷里的棕榈树、到原始森林的野生杜鹃；直至高海拔的地衣植被。

     天上飘着小雨，空气里夹着淡淡的牛粪味和青草香，一树一树的野杜鹃在头顶盛放。沟口的宿营地有一排简易的尖顶木屋，几个藏民一边兜售虫草，一边邀客骑马。

     宿营地周围有大流量热泉沸腾，随时可以跳进去泡个痛快。虽然冰川近在咫尺，却并不感觉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