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早晨刷牙的时候总会对着下颌右中切牙多刷几下。
下颌右中切牙是我心中的痛之一,它没有与其它牙齿齐平,而是略略凹进去。这缺憾不是很显眼,即便是笑露八齿,它也在上排牙齐整的阴影下,不细看很容易忽略。但我真的很想矫正这牙,理智又告诉我得不偿失,花万八千矫一颗已在这个位置存在了四十几年的牙,而这牙还没有显眼到非常影响美观。假如我现在十八,无论如何也要矫正这牙。
我昨天早晨正刷着那颗有缺陷的牙时,米哈依的老婆---尼古拉塔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似乎与镜中的我有些重合。刹那间我有些恍惚,我想起米哈依,想起尼古拉塔,甚至想起米哈依与尼古拉塔的儿子,(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想起那孩子中学生时和三十来岁的模样。
我想这么多是因为我照镜子时我的下颌右中切牙忽然重叠了尼古拉塔的一口牙。尼古拉塔有一口参差不齐凸凹错落的牙,尼古拉塔的牙让我印象至深,竟然在镜子里突然看到了。
尼古拉塔一笑就会露出一口烂牙,别人想忽略也难。所以尼古拉塔的笑就像行驶汽车上倒车镜的反光,只在眼前一闪,就没了踪影。一笑一放一收间尼古拉塔马上意识到自己有一口烂牙。
偏偏尼古拉塔的丈夫米哈依是一名正儿八百拿了AO洲行医执照的牙医。
一个牙医,如果TA没有一口洁白如玉的牙,不管这牙是真的假的,那谁还敢让TA看牙矫牙?
一个牙医,如果TA的家人没有一口好牙,谁还能相信TA的技术?
米哈依,他是一个把好好的行医执照玩烂了的牙医。米哈依的老婆尼古拉塔,自始至终都没获得一口整齐漂亮的牙。这在崇尚牙美观的AO洲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AO洲白人,几乎有一个算一个,都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样的美牙观念直接影响到YI民,YI民第二代,几乎各个也有一口好牙。
说到这,我另一个大痛又涌向心口,也与米哈依有关,留到后面再说吧。
米哈依和尼古拉塔来自罗马尼亚。
米哈依是独子,他父亲是兽医,母亲也是知识分子。米哈依子承父业,走的是又宏又钻的从医道路。米哈依学医,参~君,或是参~君,学医,然后在讲究出生正确的步队做了十多年的牙医。
彼时的罗马尼亚与所有的姓涉的国家一样,独,穷,CHUN,只有少数人镶有特的权。
在步队的米哈依在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年攀逃去了西德。米哈依说他与三个同伴一起渡河逃离,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险境,最后到了西德的南民~营。我以为西德与罗马尼亚接壤,刚一查才知罗马尼亚与德国是有一条多瑙河流经两个国家,可多瑙河流经罗马尼亚后还要流过匈牙利,再流经奥地利,然后才会到达德国。这中间的曲折故事可惜我再没有机会问米哈依弄个清楚。
米哈依在南民~营待了一段时间后被告知会QIAN返罗马尼亚。米哈依想完了完了,他要死了,他死了他父亲母亲肯定活不下去了。但米哈依也毫无办法,只能乖乖等着被QIAN送回去赴死。
米哈依没死,他稀里糊涂地被送到了澳大利亚。与他一起攀逃的几个同伴,也先后来到了AO大利亚。
AO大利亚七八十年代还是白AO政策,接收的都是东欧西欧的白人。
米哈依的AO洲身份一落实就回去迎娶了尼古拉塔,两个人决心拾起在罗马尼亚的老本行,米哈依努力考取牙医行医执照,尼古拉塔考药剂师资格。斯拉夫语言与英语在医学上有很多共通,两人努力了好几年,终是花熟蒂落,收获了执照,也收获了儿子。尼古拉塔找了一份大医院的药剂师工作,米哈依在一个好的社区租了诊所,雇了护士,准备轰轰烈烈的开业了。
(二)
我第一次去这片在一条繁忙主路旁的墓地。
墓地被很长的一排浓密高大的树木遮挡,有一个大门通往里面。很多年了,每回路过墓地,我多少都会有些好奇,是谁埋葬在这里?里面什么样?会有怎样的故事?
我进来后发现墓地很大,大得超过了我的想象。墓地很美,
美得也超过了我的想象。墓地很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偶尔传来的人们的低语声。当我看见一栋掩映在花树中建筑门前的水幕墙,读到墙上的题诗,才意识到,在JI督JIAO里,水面代表镜像,代表分隔,同时意味着在水的洗涤下灵魂进入另一个世界重生。
"看看这在我们脚边跳舞的水吧,让这治愈的涟漪引导我们通向重生之路。"
接到杜-诺贝尔的电话是2015年12月中,金易刚从国内回来。杜说,"米哈依死了。"金易不信:"死了?不可能。米哈依在我回国前还来过我家,他只说耳鸣让他烦躁不安,那也不至于死吧?"杜回答的很坚定:"葬礼在23日举行,你去吗?"金易说"去"。
金易放了电话一脸错愕一脸悲伤地向我感叹,米哈依死了,简直难以置信,他那么一个怕死的人。
金易和米哈依的友谊持续了二十几年之久。有十来年,米哈依一边灰心丧气地说他活不长了,就要死了,一边小心地照料自己的身体,只拣健康的食品吃,从不多吃。米哈依身材瘦削,高却不挺拔,背习惯性的微微驼起。米哈依的脸窄窄的,眼窝深深的,高高的鼻子下面留一条厚厚的胡髭,嘴唇略薄。金易见过米哈依年轻穿着军服的照片,英俊,帅气。
到现在我去市场买菜有时眼角旁一闪还会以为我看见了米哈依。我除了在家里见过米哈依,市场是我曾与他相遇过几回的地方。米哈依永远穿着同一件灰绿的外套,他买的菜不多,但挑的很仔细。米哈依专注而小心的神态,刻在了我的心里。只有一回,我看见米哈依与尼古拉塔一起买菜。
金易的朋友约翰曾这样评价过米哈依,"再没有见过像米哈依这样消极生活的人了。"
消极怕死的米哈依却死了,真真切切。
我和金易来到肃穆但不晦暗的灵堂前,里面还有另一场葬礼没有完成。有人告诉我们寡妇尼古拉塔正在不远处的一间休息室里,如果我们想去见见,可以过去。
尼古拉塔穿着黑衣黑裙,卷曲的短发有点长了,面容憔悴,脸霎白,有淡淡的妆容。
尼古拉塔和米哈依的儿子站在尼古拉塔的身旁,穿着深色西装,俨然已是中年人,肚子微挺,刮过胡子的腮帮青青的一片,脸多肉不俊朗。
尼古拉塔见到金易,嘴一张,低声呜咽一声,马上又收住,再张开双臂,与金易拥抱一下。金易说,"我很遗憾。"尼古拉塔转脸又对儿子说,"还记不记得查理?"儿子点点头,面色凝重。
葬礼开始了。
米哈依的棺木摆在灵堂中,棺盖盖着,上面装点着鲜花。两个穿着白色长袍XIONG前有许多挂饰的SHEN父念着祈祷文,有听不懂的拉丁文,也有英文。米哈依的儿子代表亲人讲了几句,米哈依的一个朋友上台怀念了米哈依。从一些话语里我猜测,他是与米哈依一起攀逃的朋友之一。
随着棺木的落葬,第一铲土撒在棺上,葬礼基本到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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