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今译(逍遥游》
(2022-12-21 21:01:19)
一、逍 遥 游
1·1
极北边那昏暗迷茫地方的海里有条鱼,它的名字叫做鲲;那鲲鱼之大,真不知道有几千里;后来它变为鸟了,名字就改叫鹏。那鹏鸟的脊背,真不知道有几千里长,它奋起远飞的时候,展开的翅膀就像从天上垂挂下来的云朵。那只鸟啊,在北冥发生沧桑巨变时,它就迁徙到南冥那里去了。南冥,在它看来必定还有保持着自然生态不变的大海,可以作为它的“天池”。
有部叫《齐谐》的书,是专门记载怪异事情的,该书也谈及了大鹏南徙的事,说:“大鹏从北冥迁徙到南冥去,起飞时,在水面上激起的浪花会飞溅到三千里之外,在空中造成的旋风会疾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它一经离去,就要连续飞行六个月才停歇下来。”那场面在地面上的人看来,一定像是无数的野马在疾速奔驰,喘着粗气,扬起漫天尘土,(并且猜测,)大鹏飞行的六个月中,进食一定是与呼吸同时进行的;因此还会进而想到:(既然天上会有大鹏飞过,那么,)人们平时看到的灰白色的天空,会是天的正常颜色吗?天空会高远得无边无垠吗?大鹏要是往下看,也会生发这样的想法吧?
要知道,水要是汇积得不够深,就没有负载大船的力量,例如倒杯水在庭堂的低洼处,只能在上面放片小草当船看,放个杯子就会粘住不动了:因为水太浅而船太大了。同样地,风要是聚积得不厚实,就没有托负大鸟翅膀的力量。所以大鹏要在九万里高空飞行,必须先有强风在它的身下,它才能凭借风力飞行,背负青天而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遏它,这时它才会开始飞向南冥。
寒蝉与小斑鸠(知道大鹏的飞行情况后)笑着说:“我们即使拼上全力起飞,都会飞到榆树或枋树上就停下来,有时还飞不到那里,在中间落到地上作罢。(它)为什么一定要飞到九万里的高空才开始向南飞去呢?”
到城郊去,往返只需一天的时间,所以回来时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之外的地方去,就要准备隔天的干粮;到千里之外去,那就要准备好足够吃三个月的粮食了。这两个小东西哪会懂得这道理啊!
可见视野小见识短的人,一定比不上具有大视野大见识的人;据此可知,寿命短的人,也一定比不上寿命长的人。怎么知道必是这样呢?(根据是:)朝菌不知有昼夜的交替,蟪蛄不知有春秋的变化,(就因为)这二者是寿命短者;楚国南边有个被称作冥灵的乌龟,它把五百年当作一春,把接下五百年当作一秋;上古有株名叫大椿的树,它更是视八千年为一春,接下八千年为一秋,(这二者有如此气魄)就因为它们寿命长。——可直到如今,(只活了八百岁的)彭祖还是以特别长寿者闻名于世,而且人们都只想活得像他那样长久,这真是可悲!
在商汤和他的贤臣棘的对话中也有这个(关于鲲鱼和大鹏鸟的)记载。
商汤曾经问棘:“空间六个方向有边界吗?”
棘回答说:“没有(边界),因为你认为某处是边界,其实它还有外面,并且那里同样是没有边界之地。在人们以为不能再把它作为出发点往前进发的地方之北,就有一个苍茫幽深的大海,那就是‘天池’。那里有一种鱼,它的宽度有好几千里,所以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了;那鱼的名字叫鲲。那里还有一种鸟,名字叫鹏,脊背像泰山,翅膀则像是从天上垂挂下来的云朵,它奋力起飞时形成的旋风形如羊角,会疾速地上冲云霄,大鹏凭着这股旋风达到九万里的高空后,就超越云气,背负青天,向南方飞去,到极南边的天池去生活。下面的斥鴳见了,自嘲式地笑道:‘(这个鸟)究竟想飞到哪儿去呢?我奋力往上飞,总是飞不过几丈高就落了下来,终于只能在蓬蒿丛中飞来飞去,这也就是我飞翔的最高记录了。它究竟要飞到哪里去呢?”
以上讲的,可说是“小大之辩”。
据此看来,那些见识足以胜任一个官职,或品行合乎一乡人的心愿,或德才能使国君感到满意,以至于能够征召百官成了一国之君的人,他们对自己的认识,是和斥鴳们相仿的。所以宋荣子从来就对他们抱嘲笑的态度,并且既不会因为这个态度得到世人一致的称赞就更加轻蔑他们,也不会因为这个态度受到大家普遍的指责就对他们稍有宽容:他是认为,这些人倒是能够做到区分亲疏远近,又能以流行的荣辱观念自律,但也仅仅如此而已。至于宋荣子本人,确实对于世人世事和一切世俗的东西都从不放在心上的,但他虽然达到了这水平,也还是有他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至于列子,则能乘风飞行,轻盈舒适地在空中漂游,可以这样外出十五天后才返回家来,对于求取富贵寿考之类的世俗之事,更是从不放在心上;但他这也只是免于步行的辛苦罢了,同样也还是有所倚待的。谁若是总能顺应天地万物运动的规律,驾驭六气转换生灭的变化,以至于能够在无穷的时空中尽情遨游,那才是完全地无所倚待的人了。
因此要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1·2
尧请求把天子之位让给许由,对许由说:“太阳、月亮升起来了,小小的火把要是还不熄灭,它作为照明体就很为难了;下了及时雨,谁要是还用挑水开渠的方式浇灌庄稼,他作为庄稼人就太劳累了。先生您要是做了天子,天下一定会大治的,所以我占着君位,觉得很是不配。因此,我想把天下让给您,请接受。”
许由回答说:“您治天下,已经把天下治理得很好了,这时候我来替换你做天子,岂不仅仅是为了得到好天子之名?可名是要符合实际的。那么,我就努力治天下,争取名副其实吗?但鹪鹩在林中筑巢,不过占用一棵树枝;鼹鼠去河边饮水,不过是为了满足肚子的需要。(我同鹪鹩、鼹鼠毫无二致)您还是打消让我来做天子的念头,回去休息吧,君主。天下对于我来说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即使厨师不肯下厨做饭菜了,祭祀主持人也不会越俎代庖的啊!”
1·3
肩吾告诉连叔说:“我曾听过接舆说的一番话,觉得他讲得大而无当,简直不着边际。我听他说的时候感到惊讶和恐怖,(因为)像是在银河里漫游,没有尽头。他说的太违背常理了,实在不近人情。”
连叔就问道:“他说的是些什么呢?”(肩吾说:)“他说:‘在一个叫藐姑射的山上住着一个神人,皮肤白得像雪,滑得像冰,姿态绰约像个处女;他不吃五谷杂粮,只呼吸空气,饮用露水;能够乘云气,驭飞龙,畅游于四海之外;他只要凝望一下谁,就会使那人大病小病不生;只要看一眼某块地,就会使那块地的庄稼丰收。’我以为他这是骗人的胡言,所以根本不信。”
连叔听后说:“嗯!对瞎子,是没法让他看到图案和色彩的美丽的;对聋子,是没法让他听到钟鼓的乐声的。但人何止生理上有聋与瞎啊,在认知上也有的。足以证明这一点的人,刚才这样批评接舆的你就该算上一个。(接舆说的)那位神人,他的心思,是与天下众生紧密地联在一起的,他的目的是求得人人向往的社会安定、和谐、统一的局面。可当今世人却巴不得天下大乱,有谁在辛辛苦苦、尽心尽力地为天下事操心啊!这样的人,是没有谁想要去伤害他和能够伤害到他的;(因为)即使洪水滔天,也不能淹死他,天下大旱至于金石熔化、土山焦化,他也不会感到灼热的。他这类人当中,即使是最末等的,也还足以造就出像尧舜那样的人来。
“宋国有个做贩卖殷式礼帽生意的人,想把他的帽子卖到越国去,可越国人以剃光头、纹上身为美,觉得帽子没有用。尧治理好了天下百姓,安定了海内政局之后,决定去邈姑射之山拜会据说住在那里的四位神人,行至汾水北面时,就不禁怅然,觉得已经忘记了天下。”
1·4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送我一颗大葫芦的种子,我撒到地里,结果发芽长大,结出的果实确实大,一个就重达一百二十斤,只是(掏空后)用来储水,会因外壳不够结实而难以维持原状,即会破裂;把它剖开做瓢用,又会因为太大了而没有地方放。这种葫芦大倒是大了,可我感到它没有用处,就把它砸烂了。”
庄子说:“您真太浅陋了,以至于不会使用大东西!宋国有一户人家善于调制不皲手药,世世代代以漂洗丝絮为业;有个游客听说了,表示愿意出百金高价买下他的药方。(那户主)就召集全家人商量,说:‘我们家世世代代以漂洗丝絮为业,(每年)所得不过数金,现在(如果)把这个方子卖掉,一下子就可收入百金,所以我想请大家同意把我们的配方卖给他。’那游客得到了配方,就前往游说吴王(申述那方子的用途)。这时正巧越国向吴国发难,吴王就派他统率部队应战。那年冬天,他跟越军在水上交战,结果大败越军,吴王就划割一块土地封赏他。能使手不皲裂的药方还是那一个,可有人因之得到封赏,有人只能靠它从事漂洗丝絮的活计,可见这个差别乃是对那不皲手药配方使用方法不同造成的。当你拥有一百二十斤重的大葫芦时,怎么不考虑把它用作酒壶,好到江湖上去漂游,反而担忧把它用作水瓢没地方放呢?看来,您的心窍至今都还蔽塞不通啊!”
惠子又对庄子说:“我有棵大树,人们叫它‘樗’,它的主干长得疙里疙瘩,简直打不上墨线;枝条则弯弯扭扭,无法用圆规角尺量度。因此,如果将它树立在大路旁边,过往木匠都会(觉得它毫无用处而)不愿回头看它一眼。现今你的言谈(也是这样),大而无用,所以大家都不予理会了。”
庄子说:“您难道没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都是匍伏于地,等候抓捕嗷嗷待哺的小鸡小鼠之类小动物的机会,也会东西游动,上下窜越,跳跃着施行掳掠;但它们终于难逃猎人设下的机关,或者会死于他们张罗的猎网之中。至于那斄牛,虽然身躯庞大得就像天上垂挂着的云朵,却只能冒充有大本事,其实是老鼠都抓不到的。现在你有这么一棵大树,却担忧它没有什么用处,(真是太没见识没气魄了。)怎么不把它移植到什么也没有生长的地方,也即那无边无际的旷野里呢?那样您就可以悠然自得地在它旁边徘徊,自由自在地躺卧在它下面歇息。这一来,大树不会遭到刀斧砍伐,也没有谁会去伤害它,您则虽然没有给它派上其他用场,可又会有什么困苦可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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