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解说(12·15)
(2022-06-21 06:10:12)12·15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解说】
这一章是《孟子》中的名篇,其中“故”字引出的几句话,恐怕是后人征引得最多的“金句”,即名句中的名句。——对于开头讲到的六个人,只需笼统地知道都是由“小人物”经过苦难的磨砺而成了历史名人、“大人物”就足够了。后面的话,我分三层解说。
1、“曾益其所不能”之前的七句,是根据前述六人事迹得出的归纳结论,所以用“故”字引出,意思是:由此可见,天要是委派某人担当重大任务,是一定要让他先经历一番精神上的苦恼,承受皮肉筋骨的折磨,饱尝饥肠辘辘的煎熬,以致他觉得全身心地空虚匮乏,似乎办任何事情都总是难以如愿,力不从心的:如此触动他的灵魂,坚韧他的性情,从而使得他的才能大为增进(终于感到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到)。——注意:“曾”同“增”。还提示以下三点:
“空乏其身”句同前三句不是并列关系,而是同后句一起,说明前三句在“他”思想上造成了消极的结果。——所以我做上述转述,加“以致觉得”四字表示同上文的承接关系。
“行拂乱其所为”句也是讲“他”自己将会产生的感受,所以此句头上的“行”字相当于“道”,即是指谓“他”信奉的道理、他认定的人办事理应遵行的准则;“拂”是“违逆”义,“乱”是“扰乱”义,“拂乱”是一个联合结构的合词。——故此句是对上句作补充,说:甚至感到自己信奉的道理总是与实际的作为不合拍、不一致,以致总是力不从心,想做的事情总是做不到。
“所以动心忍性”句头上的“所以”是“以所”的倒文:“所”是“此”义,指代前文说的那些“手段性表现”,故相当于“用来”、“据以”;“心”字和“性”字前都有个“其”字的,省略了。——后句是交代“动心忍性”的结果:“所不能”是名词性词组(与“所思”、“所需”等说法的结构无别)。
2、“人恒过”至“而后喻”的几句要注意:
“人恒过,然后能改”两句:前句中的“过”字相当于“失”(《国语·周语上》:“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其中“过”字显是“失”义),所以后句中的“改”字应是“更换”义,指变更此前的总是导致“失”的行为方式。——可见这两句是转换话题,开始对上面七句讲的意思作理论概括了,说:(要知道)人总是先有所失,然后才决心弃旧图新的。
“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三句:这是对前两句的意思作补充和发挥:前两句是指出客观实践上的“失”会迫使人有“改”的要求,这三句就说,还要有内心中的“困”与“衡”,才有实际行动上的“作”(“而”相当于“才”;“作”是奋发、振作义),所以这五句是一起陈述关于人的一条行客观规律。——注意:“困于心,衡于虑”是描摹人的主观精神上的“失”,亦即心意不能得到满足、谋虑不能付诸实现的不自由状态;由于这种“失”其实是“隐忍”,所以说“困于心”(“困”同“发”正相对立);“衡”字原指“绑在牛角上以防它触人的横木,用作动词,就是“束缚”的意思,与前句的“困”字同义。又,“心”和“虑”前都有“于”字,可见在这里,“困”和“衡”的直接对象不是“心”、“虑”,而是“其人”;“于心”、“于虑”是交代“他”在哪个方面被“困”和被“衡”。
“徴于色,发于声,而后喻”三句:前两句是说:被困的心和被衡的虑彻底“解放了”,就会表现在脸色上(“徵”是迹象义,此处用作动词),发而为声音;第三句中的“喻”字是“愉”的借字。——足见“人恒过……而后喻(愉)”这八句,是一起对前七句说的“天”的“做法”,给出一个理论说明,同时不言而喻地交代了:这个“天”乃是“人的发展规律”的代称。
3、最后四句是运用上述规律来观察、评论君主的行事、作为,并预言他的前途,但省略了“以此观一国之君”这样一句“起关联作用”的话,补上这样一句,前三句就可翻译为: 一个国家的领导人,若是他往国内看,没有发现有善于立法执法的大臣,和真心辅佐引导他的贤士,向国外来看,他没有感到有相与其抗衡的敌对国家,和使他为之担忧的隐患存在,那么,他的国家是必定要灭亡的。据此可知这里说的“入”和“出”的含义了,并且知道:“法家”、“拂士”就是指的“天降降大任”于他的人,也即开头列举的六人那样的人(“拂士”的“拂”通“弼”,“辅佐”义)。——末句是说:人只有懂得了这个道理,才会懂得:常怀忧患是求生保身之道,耽于安乐是加速走向死亡。
4、这一章的主旨明显落在末句,是要人树立忧患意思,有长远考虑。这思想的合理性、深刻性不容置疑。蒙培元分析说:“将极端不利的外部环境转变成非常有利的条件,使意志变得坚强,这正是人格培养的最可贵之处。经过‘动心忍性’而后‘不动心’,才是真正的‘不动心’。”——这说得很不错,但问题是:怎样把忧患意识同乐观主义、英雄气概统一起来?所以我认为,只可以把这一章看作是告诫“如何对待困境”,不可以理解为教人“怎样争取成功”,因为困境对人来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实上,远非每一个人都会有幸获得“培养人格的极端不利的外部条件”,在太平盛世之时,在和谐社会之中,理当更是如此。
【辩析】
1、“空乏其身”句,《杨著》翻译为“穷困他的身子”,《傅著》翻译为“穷尽他的体力”。——我觉得这译文太别扭了,又与前文重复,所以改作上述理解。
2、“行拂乱其所为”句,《杨著》和《傅著》的译文分别是:“他的每一行为总是不能如意”、“使他的所作所为都不能如意”。——前者把头上的“行”字误解为指谓“他的行为”,这一句就同前几句的句式不协调,意思上也很不连贯了;后者则完全无视了此句头上的“行”字。
3、“所以动心忍性”句,《杨著》、《傅著》都翻译为:“这样,便可以震动(撼)他的心意(思)”。——我觉得,添加“便可以”三字,就包含一个误解:此句显是申明前面说的“做法”的目的,译文改成为交代理由了
4、“人恒过”至“而后喻”的几句,《杨著》翻译为:“一个人,错误常常发生,才能改正;心意困苦,思虑阻塞,才能有所愤发而创造;表现在面色上,吐发在言语中,才能被人了解。”这译文很难让人读懂,还给人以孟子主张人要多犯错误的印象。——《傅著》翻译为:“人们总是犯了错误,才有机会改正。”这是废话:不犯错误,何谈改正错误?
5、“末尾”的“入则”“出则”句是针对谁说的?即略去的主语是什么?《杨著》认为是“一个国家”,我则以为是“国家领导人”,即君主,因为这里更像是在讲领导者的“性格、心态”,而不是陈述国家的状况。——“入”和“出”,一般从赵岐注,认为是指的国内和国外;我觉得,不说“内”、“外”,说明作者是动态地讲这问题,所以做如上的翻译。又,“法家”,《杨著》译作“有法度的大臣”。
【译文】
孟子说:“舜是从田野之中兴起来的,傅说是从筑墙的工作中被提举出来的,胶鬲是从鱼盐的工作中被提举出来的,管夷吾是从狱官的手里被释放而提举出来的,孙叔敖是从海边被提举出来的,百里奚是从买卖场所被提举出来的。(据此可知,)天要是委派某人担当重大的任务,是一定要让他先经历精神上的苦恼,承受皮肉筋骨的折磨,饱尝饥肠辘辘的煎熬,以致觉得全身心地空虚匮乏,感到办任何事情都总是难以如愿,力不从心:要如此触动他的灵魂,坚韧他的性情,从而使得他的才能大为增进(至于感到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到)。(要知道,)人总是先有所失,然后才会决心弃旧图新;而且,人还要有长时间的思想精神上的韬光养晦、自我约束,才能到时真正大有作为,被困的“心”和受束缚的“虑”还只有表现出来了,即见之于面色、发之于声音了,才会愉快起来。从这规律看来,一个国家的领导人,若是他往国内看,没有发现有善于立法执法的大臣,和真心辅佐引导他的贤士,向国外看,他没有感到有与其抗衡的敌对国家,和使他为之担忧的隐患存在,那么,他的国家是必定要灭亡的。据此看来,忧愁患难足以使人生存,安逸快乐足以使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