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解说(10·4)
(2022-05-26 17:48:07)10·4
万章曰:“敢问交际何心也?”
孟子曰:“恭也。”
曰:“‘卻之卻之为不恭’,何哉?”
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卻也。”
曰:“请无以辞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
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
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礼,斯可受御与?”
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
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
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
曰:“事道也。”
“事道奚猎较也?”
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
曰:“奚不去也?”
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解说】
这一章颇不好懂:就我所见,没有哪个注家说清楚了本章到底讲什么,也没有哪本书给出的译文能让人读懂。原因主要在原文的表达多有含混不清之处,确实难得把握作者的思路。——本章共有八组对话,我就依次详作解释吧。
1、头一组。万章问话中的“交际”是“交往”的同义词,这里动词化了,“同人交往”的意思;“何心”即“以何种心态”:前面省略了“以”字。故他问的是:要怀着怎样的心态同人交往?——因此,孟子只须用一个“恭”字作答,“恭也”展开来说是:谦恭有礼,显示出(对对方的)敬意(就行了)。注意:“恭”和“敬”不可分,只不过“恭”重在行为表现,“敬”重在内心情感,可说是“表里关系”。
2、第二组。万章的问话是针对孟子说的“恭也”而发:“却”是及物动词,推辞义,故“却之”是指拒绝接受(对方)的馈赠,连用两个,自是“再三谢绝”的意思。这为什么会被视为“不恭”,确实不好理解,故他提出“何哉”之问。他马上转到这问题,自是因为人际交往中常有馈赠,所以此问没有离题。可能他本来就是想问这个问题,先提前问只是做引子。——孟子的回答要注意:“曰”字是指在心里自言自语,故可翻译为“琢磨”。“所取之者”是指“取之”这件事(“所”是衬字)。两个“义”字动词化了,相当于“合乎义”。“以是为不恭”句头上的“以”字是近指代词,相当于“此”、“这”,此指前文说的对待尊者之赐的“态度”;“是为”是强调说法,等于今天说的“就是”。末句用“故”字领出,说明是上句的推论。因此,从语法上分析,他这次的回答也只是说了一个很长的复句加一个缩略的单句,意思是:当尊者赐给你什么东西时,你如果先在心里琢磨他这东西是不是合乎道义地得到的,然后才接受,那就是不恭(因为这种“琢磨”表明你对人家的人品有怀疑,“却之却之”则意味着你确有怀疑);所以(从“恭”的要求看来)是不该推辞的(“弗却也”)。
3、第三组。万章就针对孟子的上述回答,设计一个既“却之”又不显得“不恭”的方案,意思是:我只在心里琢磨,心想他这一定是从老百姓那里捞来的不义之财,所以认定应该“却之”,但不说出来,而是另外找个借口拒绝接受,可以吗?据此看来,他确实原本就是为了避免面对“不义之财赠品”时的尴尬而来请教孟子的。注意:在这语境中,“请”字相当于“那么请问”;“无”字相当于“不”;“以辞”的“辞”是指言词,后文的“以他辞”反衬出前头的“以辞”是“明白地说出心中之所想”的意思;末句“不可乎”其实是问“可以吗?”不必理解为反问句。——孟子对万章的这个设计是持否定态度的,但不做反驳和分析,只从正面教诲说:(既然)人家是不违正道地来结交你,又是按礼制的规定给你馈赠,那么,他的赠品是孔子都会接受的。很明显,这个回答不仅强调地申明了“此法不可行”,必须“弗却”,还挑明了:接不接受对方的馈赠,只须看他是否“以道交”和“以礼接”,不要考虑他那赠品的来路。注意:这话中的“交”字是结交义;“接”是“交”的同义词,但其实是指“给予馈赠”了(后文万章复述这两句话时,将“接”字改作了“馈”字 ,可证此解不误);“斯”相当于“则”。
现在停下来推敲一下,会发现以下“言外之意”:
万章发第二问时并没有对“却之”加状语,似乎是在一般意义上说的,孟子的回答则明显局限于谢绝“尊者”的“赐予”:这是否说明孟子“偷换论题”了?我未见有注家“提及过”这问题。——我的想法是:从万章接下的提问看,他毫不“介意”孟子的“所答非所问”,只是针对孟子回答中的有关内容而发,这应该解释为、或者说只能解释为:他说的“却之”本来就是特指“拒收尊者的赐予”;换言之,他开头说的“交际”就是特指“同尊者的交往”,而孟子听懂了他的问题,就“对准”他的问题做回答。
这里所谓的“尊者”究竟指谁?更没有哪位注家问及过和回答过。——我以为,从孟子第二次答话中说的“曰”的内容是“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看,特别是从万章后来“做设计”时具体化为“其取诸于民之不义也”看,可知必是指君主。因为只能说国家掌控的财富是“取诸于民”,而国家是君主的国家,其他人一般是谈不上“取诸于民”的。又,“尊”与“长”所指不同:长是指年长者,尊是指位高者:所以这里就用“尊者”指称君主了。
于是知道了:本章讨论的乃是为官者也即臣下如何对待君主给与奖赏的问题。万章作为孟子的学生,其出路、归宿就是谋得“一官半职”,从孟子这里学到的,则是为人行事要讲道义;所以他预感到了,他将“严重地”发生“如何对待君主之赐”的问题,就以“交际何心”的问法提出来了。孟子领会到了他的“心思”,就“因材施教”又“因问作答”,最后给出这样的原则性教诲:君主“有赐于你”,只看他的“赐予”是否合乎道义和礼制,至于他是怎样得到那“赐予品”的,就不必考虑了。——我以为,这个原则是切合实际的,正确的。要做论证的话,很难说清楚,但明摆着一条既简明又很坚挺的理由:你要顾及到他那赐品的来路的话,就不要做官;因为你只要做了他那朝廷里的做官,君主拥有那东西就至少也有你的一份“功劳”,你就简直无法论定“义乎,不亦乎”了。至于这是否就是孟子心中所持的理由,就不好说了。
我们记得,在4·3章,陈臻曾就孟子拒收齐王餽金一百镒,却接受宋王餽金七十镒和薛王餽金五十镒的事,对孟子提出过“必有一非”的非难,而孟子的回答是“皆是也”,讲出的理由是:“无处而餽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现在明白了,孟子自己那样有区别地对待君主的馈赠和那样回答陈臻的非难,就是在运用本章论述的上述原则,而且彰显了这个原则的要义:所谓的“交也以道”和“接也以礼”,说白了就是:他给予你馈赠(给你奖赏)确实是因为承认你有功,而不是为了“收买你”,并且是“按章行事”,不是为你破例。因此,接受馈赠只是意味着“领情”,不是表示“愿意出卖人格”。
因此,我认为,到此为止,本章的主旨意思意已经讲完了,下文只是作补充和顺便做点发挥。
4、第四组。万章领会到孟子给出的上述原则的“要义”了,就不局限于这次对话原先设定的前提(“交际”是特指君臣间的交往,馈赠是特指“尊者之赐”),把它放到“更大的视野”中去,针对如何把握“道”和“礼”的问题,又“设计出”一个“情况”,说:假如有个抢劫犯在城外向我喊话(两个“其”字句只能理解为“御人”的表白),说是愿意交我以道,馈我以礼,我也应该接受他抢来的赠品吗?注意:这里的“御”字是借作“越”(音近),抢劫义,故“御人”是偏正词组,指抢劫犯;末句中的“御”字前脱漏了或省略了“所”字,故是指他抢劫来的东西。——孟子的回答不是指出万章偷换了论题并要求回到原先设定的讨论范围,而是立刻表示“不可”,然后援引《书·康诰》上的三句话作为理由(意思是:这种人是杀人越货者,强横不怕死,人人无不痛恨的:“閔”是借作“暋”,强横义;“憝”是怨恨、憎恶义);后加一句“是不待教而诛者也”,则表明他认为:拥有不义之财的人情况复杂,有些人未必是亲自“用不义行为”获得那财物的,是可能通过教育让他变成“新人”的,故而“循规蹈矩”地同他们交往,接受他们的馈赠,可以也应该纳入这种教化工作。当然,这句话乃是用来强调“杀人越货”者“是不待教而诛者也”,只是“蕴含”有上述“言外之意”,不是要特意暗示:我们面对的、亦即你还在与之交际的“尊者”,并不属于这种“杀越人于货”者之列。
第五组。万章的思想“偏左”,他认为“今之诸侯”(当今君主)实行的是一味盘剥人民的暴政,故而同“御人”无别(“犹御也”),只不过制定了一套完善的交往礼仪规则而已(“苟善其礼际矣”:此句头上的“苟”字是表示范围的副词,相当于“只”);仅凭这一点,有德之人就该接受他们的(实际上乃是赃物的)馈赠,这是什么道理?应该说,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但明显把问题简单化了:当今君主真是如此“铁板一块”的话,你能同谁交往?到哪里去求官?还找得到劝其行仁政的对象吗?——所以孟子听了后马上反问万章:你认为今天要是有王者兴起的话,他是将现在的这些君主一律杀掉,还是对他们先行教育,对不愿改悔者才杀掉?设定的回答自是后者。所以接着批评万章说:你这是认为,凡是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的人,要一律按强盗对待;但这就把事理和正义扩充、推广到了极端,(未免太偏激了)。注意:他这段话中说的“比”字是副词,相当于“皆”;“夫谓”是偏正结构,可翻译为“这种观点”(“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是“谓”的同位语);“充类”和“至义”是动宾结构:“类”和“义”是指事理,正义。又,接下讲孔子在鲁国做官时也“猎较”(打猎时同别人争相追捕同一个猎物),是举例说明孔子就不这样走极端,还强调一句:“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
6、第六七组。万章认为孔子参与“猎较”有违道义,就问:(这样看来,)孔子去做官(“之仕”)岂不并非为了推行道义了(“事道”)?听到孟子做肯定回答后,就又提出质问:既然是为了推行道义,怎么还参与猎较?——孟子对此问的两句答话,我至今没有读懂,只好照抄《杨著》的译文塞责:“孔子先用文书规定祭记所用器物和祭品,不用别处的食物来供祭祀,〔所争夺来的猎物原为着祭祀,既不能用来供祭祀,便无所用之,争夺猎物的风气自然可以逐渐衰灭了。〕”
7、第八组:按说,万章如果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拒收“尊者”的馈赠就是“不恭”,他就不会继续提问了,此章可以到此就结束了,但他听了孟子对于孔子“事道”而又“猎较”的解释后,就感到“为官就不能在道义问题上太较真,为了顾全大局,必须违心地做些让步”,于是又提出最后一问:孔子为什么不辞官而去(以免常受两难之苦)?——孟子对这问题的回答,我不详作解释了,可参看译文获解,只指明三点:头两句中的“兆”字可译作“做试验”;“三年淹也”的“淹”字是停留义;后几句讲的事实是都有史实根据的。还说一句:万章听了孟子这个回答,“理当”再没有要问的了:他知道怎样做官了,或要不要求官了。
【辩析】
1、第三组对话,《杨著》的译文是:“万章说:‘我说,拒绝他的礼物,不明白说出,只是心里不接受罢了,心里说,‘这是他取自百姓的不义之财呀’,因而用别的藉口来拒绝,难道不可以吗?’孟子说:‘他依规矩同我交往,依礼节同我接触,这样,孔子都会接受礼物的。’”——不说别的,这里使用“难道”一词,就足以说明译者没有读懂原文:把万章的第三个问题理解为对孟子的反驳了。
2、孟子第三次的答话,《杨著》的译文是:“他依规矩同我交往,依礼节同我接触,这样,孔子都会接受礼物的。”——先望文生义地将“接”字翻译为“接触”了,后又将“受之”译作“接受礼物”,这合乎事理吗?
3、万章第四次的问话,《杨著》翻译为:“如今有一个在国都郊野拦路抢劫的人,他也依了规矩同我交往,也依礼节向我馈赠,这种赃物,便可以接受了吗?”——很明显,译者是认为这里的“今”字相当于“现在”,“御”是抢劫义,“御人”是偏正结构,“于国门之外”是“御”的后置地点状语。你接受这个分析吗?
【译文】
万章问孟子:“怀着怎样的心态同人交往才是正确的?”
孟子说:“做到恭敬就行了。”
万章又问:“(对方有所馈赠时)一再推辞不受会被视为不恭敬,为什么?”
孟子说:“尊者赐给你什么东西时,你如果先在心里琢磨他这东西是不是合乎道义地得到的,然后才接受,那就是不恭敬了;所以(应该毫不犹豫地接受而)不要推辞(否则,即如果“却之却之”,就不恭了)。”
万章就问:“(照您这样说,我就这样办:)坚决推辞,但不明说实在的原因,即只在心里想:他这一定是从老百姓那里捞来的不义之财,于是找个借口拒绝接受,可以吗?”
孟子回答说:“只要对方是不违正道地来结交你,又是按礼制的规定给你馈赠,那么他的赠品是孔子都会接受的。”
万章就问:“这样说来,有个杀人越货者在京都门外向我表示,他要把抢来的东西送一些给我,只要他遵循了‘其交也有道,其馈也有礼’这两条原则,我就也可以接受,是吗?”
孟子说: “不可以。《书·康诰》上说:‘这种人是杀人越货者,强横不怕死,人人无不痛恨的。’即这是些不必先去教育就可以诛杀的人。殷商承袭了戛朝的这种法律,周朝承袭了殷商的这种法律,都没有加以修改。现在抢杀行为更为利害,怎能够接受这种人的馈赠呢?”
万章说:“(当今君主)实行的是一味盘剥人民的暴政,同御人可说没有区别,只不过制定了一套完善的交往礼仪规则而已;仅凭这一点,有德之人就该接受他们的(实际上乃是赃物的)馈赠,这是什么道理?”
孟子说:“你认为今天要是有王者兴起的话,他是将现在的这些君主一律杀掉,还是对他们先行教育,对不愿改悔者才杀掉?你这是认为,凡是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的人,应该一律按强盗对待,但这就把事理和正义扩充、推广到了极端(未免太偏激了)。孔子在鲁国做官的时候,外出打猎时也是只要鲁国人争夺猎物,孔子就也争夺猎物。争夺猎物都可以,何况接受赐与呢?”
万章说:“孔子所以做官,不是为了行道吗?”
孟子说:“当然是为了行道。”
(万章又问)“既然是为了行道,为什么打猎还争夺猎物呢?”
孟子说:“孔子先用文书规定祭记所用器物和祭品,不用别处的食物来供祭祀,〔所争夺来的猎物原为着祭祀,既不能用来供祭祀,便无所用争夺猎物的风气自然可以逐渐衰灭了。〕”
万章说:“他为什么不辞官他去呢?”
孟子说:“孔子做官,是要试行一下自己的主张,看效果怎样。试行的结果证明行得通,而君主不愿实行下去,他才离去。所以他不曾在哪个国家做官做满过三年。因此,孔子有因为可以行道而做官的时候,也有因为受到君主的礼遇而做官的时候,还有仅仅因为所在国实行养贤政策而做官的时候。在鲁国的季桓子那里做官,属于前一情况;在卫灵公那里做官,属于第二种情况;在卫孝公那里做官,就该说他只是该国用钱养着的仅有名义而无实权的官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