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解说】

1、读懂本章的关键，是明确万章问话中的“友”字乃是动词，但不是“交友”义，而是“待友”的意思；就是说，万章不是问“如何择友”，而是问“该怎样对待朋友”，将他的问话翻译为“请问同朋友交往的原则是什么”，可说是太准确了 只是太啰嗦。——孟子的回答证明此解不误。又，从孟子的回答看，万章是专门针对“官员”发此问的。

2、掌握了上述要点，就知孟子回答的头句话就是他对官员“待友之道”的概括：三个“不挟”是一起作“友”的状语，这个“友”字自然还是万章问话中的“友”（“而”字是“拍案而起”这类说法中的“而”）；“挟”字是仗恃义。并且理当想到：“不挟长”是说不在朋友面前显示自己具有的、相对于对方而言可说是长项、优势、高明的地方：这个“长”字是名词，泛指个人禀赋、才能的长处。对人而言，“贵”是指地位、身份高，一般说来，“贵”同时意味着“富”，所以“不挟贵”是说不因自己富贵就轻贱朋友，相反，总是真心地平等相待。在古代，“兄弟”可以泛指亲戚关系，包括同宗关系、婚姻关系，以至朋友关系（故有“族兄”、“内弟”、“仁兄”等称呼），所以“不挟兄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仗恃自己有一张强势的关系网”。——这句话是从反面作警告，必须交代理由，所以下面两句就是作说明：你交的朋友自然是你心中的有德之人，对有德之人，当然不可以“有挟”。由于这是“交友之道”的题中应有之义，不必论证，所以在这里讲这个意思乃是做暗示：有德之人是要求平等待人、不会攀附富贵者，更不会企图利用某张关系网来谋求私利的；因此，你若不坚守这“三不原则”，你的朋友就会不把你当朋友，将会离你而去。

3、读懂了前三句，就知接下转而讲孟献子的情况，是要对头句概括的“待友之道”做举证，故而这里不言自明地预设了：孟献子乃是公认的善于交友的人，他的朋友无疑是有德之人。这几句文字上要注意：“家”是“大夫有家”这说法中的“家”，故头句是交代说，孟献子是一个拥有百辆车子又有五个“有德之友”的大夫。“其三人”是“其余三人”的意思，“忘之矣”是说忘了他们的名字。“献子之与”领起的三句实为一句：前一“者字结构”是主语，指献子同五那人之间的“关系状况”（其中“之”字是衬字）；“友也”的“友”是名词；后一“者字结构”是指事，作“无”的宾语。所以句义是：献子与这五人只是朋友，谁的心中都不存有“献子乃是大夫”的念头、想法。最后用“此五人者”领起的三句也实为一句：前面的“者字结构”是主语；“亦有”是“一旦产生”的意思（这“亦”字是借作“一”：此句其实是说一旦发现孟献子摆“大夫架子”）；“友”是动词，交往、结交义。

4、后面的话，我不细做解说了，只指明这几点：两个“亦有之”是相应于“非惟……为然”说的，所以相当于“也是如此”（前头的“虽”字自然是“即使”义）。“入云”、“坐云”、“食云”都是“倒文”，故“入云则入”是“让他进屋才进屋”的意思。“虽蔬食菜羹”领起的三句是一起对前句作补充，第三句是交代第二句的原因。 “然终于此而已矣”句的“终于此”等于说“止于此”，所以后面连用三个“弗”字句说明在“天位、天职、天禄”等方面就“不是如此处理”了：这是交代说，朋友关系不能“干预”君臣关系。接下两个“尊贤者”句是对“终于此”句作进一步的说明：交代这是因为一般士人的“尊贤”同王公的“尊贤”毕竟不一样（因为前述“待友之道”体现了“尊贤”的思想，所以要做这个交代）。——最后几句讲尧帝作为天子而“友”舜这个匹夫的事，几乎无涉本章主旨，完全可以不说的，我也就不作解说了。

【辩析】

1万章的问话，大多翻译为：“请问怎样交朋友？”《杨著》翻译为：“请问交朋友的原则。”——全都把“友”字理解为“交友”而不是“待友”。因此，我看到的译文都前后不相呼应，甚或矛盾。

2、孟子答话的头三句，《杨著》翻译为：“不倚仗自己年纪大，不倚仗自己地位高，不倚仗自己兄弟富贵。交朋友，因为朋友的品德而去交他，因此心目中不能存在任何有所倚仗的观念。”《傅著》的译文大意无别。——不说别的，把“不倚仗自己年龄大”作为“交朋友”的第一原则，似乎年轻人不存在交友问题，这说得过去吗？将“不挟兄弟”理解为“不倚仗自己兄弟富贵”，更是“莫名其妙”。

3、讲孟献子的几句，《杨著》给出的原文没有在“友也”前加逗号，给出的前两句的译文是：“献子同这五位相交，自己心目中并不存有自己是大夫的观念。”傅译的意思又没有出入。——这错得更厉害了：好像他的五位朋友的心目中则都可能存有也可以存有“他献子乃是大夫的观念”。

4、“非惟小国”领起的两句，《杨著》的译文是：“不仅具有一百辆车马的大夫是如此的，纵使小国的君主也有朋友。”——我真不理解，为什么“亦有之”会是“也有朋友”的意思。

【译文】

万章问道：“请问对待朋友的原则（是什么）？”

孟子说：“对待朋友，要不仗恃自己的长项（而在在朋友面前显得倨傲），不仗恃自己富贵（而轻贱朋友），不仗恃自己有一张强势的关系网（而以朋友们的另类自居）。因为交朋友着眼的完全是对方的品德，当然就不可以有所仗恃。例如孟献子，他是一位拥有百辆车马的大夫，有五位朋友，我记得其中两位叫乐正裘、牧仲，其余三位的名字我忘记了。献子和这五人就只是朋友关系，谁的心中都没有献子乃是大夫的念头，那五人中要是有谁生发献子是大夫的观念，也即感到他摆大夫架子了，就会不再把他当朋友。不仅是拥有百辆车乘的大夫是这样，就是小国之君也如此。例如费惠公就说：‘我对子思，是把他当老师看待；对颜般，则当朋友对待；对王顺和长息，就看作是我的侍从人员了。’也不仅是小国君主是这样，就是大国君主也如此。例如晋平公对他的朋友亥唐，是亥唐叫他进屋才进屋，叫他就坐才就坐，叫他吃饭才吃饭，而且吃的即使是糙米饭小菜汤，也从没有不吃饱的，因为（在朋友那里）他不敢不吃饱。当然，君主把匹夫当朋友也止于此而已，是不能与之一起共有官位，一起共理政事，一起共享俸禄的。因为一般士人尊敬贤者同王公尊敬贤者毕竟有所不同。从前，舜去拜见尧帝，尧帝是把他的这位女婿安顿在另一处官邸中的。他请舜吃饭，舜也请他吃饭，二人互为客人和主人。这是天子与普通百姓交朋友的范例。地位低的人尊敬地位高的人叫尊敬贵人；地位高的人尊敬地位低的人叫尊敬贤人。尊敬贵人和尊敬贤人，道理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