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解说(10·1)
(2022-05-25 17:46:40)
10·1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解说】
本章没有多少新意:不过是先分别指出四位古圣行事的特点,最后加以归纳,指出孔子是圣之“集大成”者,并略加解释。
1、头段是讲伯夷的特点,在3·2章和3·9章已有叙述,这里只是集中了起来,又添加了几句,很好懂:“横政之所出”和“横民之所止”都名词化了,前者指行暴政的国家,后者指多有横逆之人的地方:“横”是“横逆”的“简称”,故末句中的“风”字必是“风骨”的缩略(“止”字是由“停止”义引申而来的“居”的意思);“顽夫”与“廉者”对言,自是分别指“贪婪者”和清廉者:此“顽”字同“忨”;“懦夫有立志”句的“有”,只好认作无义的助词了。——最后三句用“故”字引出,说明孟子有个预设:缺德者或德性修养不够的人,总是向道德高尚者看齐。这在当时人心中是自明的公理,谁都不会去思考“为什么”的;就孟子而言,则要说这是他视道德为人的本质的理论体系的逻辑结论:“缺德者”也还是“人”,所以也希求自己“更像个人”,即更有德性,因此,他们一旦“发现”、确认有高尚者存在,自然会“感到”自己少了点“人味”,于是也想“多有一点”,从而向他们“学习”。可见中国古人心中的上述公理乃是人们基于对生活的观察而不知不觉地形成的认识。这里还蕴含着一个启示,或者说存在另一个预设:人类个体的多样性,决定了人们道德水平发展的“不同步性”,也即差异性,故而“后进赶先进”确实是社会道德进步的基本规律,所以“社会道德”确实是要认真“建设”的,只是不能操之过急。
2、讲伊尹的一段,在3·2和9·7章已有完备的叙述,就不解说了。
3、关于柳下惠(春秋时鲁国人),孟子说的是:他不以侍奉汙君为羞耻,只给他小官做也不推辞;只要做了官,他就施展出自己的全部才能,尽力去做好(“不隐贤”),但办起事来一定坚持原则(“以其道”);如果被撤职罢官,一点不埋怨,生活很困难,一点不忧愁。他和乡下人相处也总是高高兴兴地舍不得离开,因为他认为“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即使他们在我旁边赤身露体(‘袒、裼、裸、裎’为同义词),又哪能玷污我呢?”(“浼”,汙也。)所以,听说了柳下惠风节的人,胸襟狭小的变得宽广起来,刻薄的变得厚道起来。 ——“遗佚”,一般翻译为“被遗弃”或“被抛弃”,我以为在此语境中,应是被撤职罢官而成为“体制外的人”的人的意思;“由由然”,都理解为“高兴貌”或“坦然的样子”,但说不出训诂根据,我则以为可以这样解释:“由由”即“悠悠”(音同通假),“悠”可用来状写平静闲适、无所牵挂的心态;“尔为尔”,多按字面译作“你是你”,我则以为,这不是柳下惠在同“那些人”对话,而是在解释他敢于“那样表现”的原因,故译作“他们是他们”了(训诂根据是:“尔”也可用作第三人称指示代词,相当于“彼”、“此”,如《诗·周颂·思文》:“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按孟子的这个描述,柳下惠的根本特点是自信,不计较别人如何看自己。这是他能够随遇而安、待人随和、宽厚的深层心理根据。
4、评论孔子的几句,必需注意这三点:“接淅而行”是与后文“迟迟吾行”对言的,故必是说孔子去齐(离开齐国)时十分急迫;“接淅”究是何义,不必太计较(此句《杨著》翻译为:“不等把米淘完,漉干就走”)。“去父母国之道也”句,是对上句说“迟迟”的原因做个解释:谁都依恋“父母国”(祖国),必须要离开时也还想在她的怀抱里多待一会儿。所以该句的意思是:因为这是走在“离别祖国的道上”,即其中的“道”字是“道路”的“道”。“可以速而速”等四句,其中的“而”字都相当于“则”(3·2章中也有这四句,都作“则”),“久”是与上句中的“速”对言,故相当于“慢”(由“滞留”义引申而来)。
5、最后一段话前面又加“孟子曰”,是为了标明:这是做评论了。孟子将四人依次评定为圣人中的“清高者”、“有强烈责任感者”、“随和者”和“识时务者”之后,特别补充交代孔子是集大成者,这说明在孟子心中,前三人只是具备了圣人的某一个方面的美德,之所以也可称为圣人,乃因那美德在他身上达到了极致,他因此高出了众人。我于是想:这意义的圣人实乃“盛人”:“盛”有“极点”义。——接下解释“集大成也者”的话,我未见有解说得令我心服的,但我也提不出自信足以服人的解说,就又只好照抄《杨著》的译文来塞责了:“‘集大成’的意思,[譬如奏乐,]先敲鎛钟,最后用特磬收束[有始有终的]一样。先敲鎛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用特磬收束,是节奏条理的终结。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终结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气力。犹如在百步以外射箭,射到,是你的力量;射中,却不是你的力量。”
【辩析】
1、描述伯的夷那段话的头两句,《杨著》翻译为:“伯夷,眼睛不看不好的事物,耳朵不听不好的声音。”我不满意这译文,但想不出更好的,所以我提供的译文只是不一样,不自以为稍好一些。——“横民之所止”,该书译作“住有暴民的地方”,我以为属于误译,因为我认为,“暴民”乃是官方对“反官府”的民众的贬称。
2、描述伊尹那段话中的“思天下之民”句,《杨著》翻译为:“他这样想:在……”——这也包含了误解:按这译文,后面引出的话就是陈述伊尹一贯的想法了,可这里明显是讲他思想的变化,正是要交代他“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这当然只是译者一时的疏忽。
3、描述柳下惠的话,《杨著》将开头两句翻译为:“柳下惠不以侍奉坏君为可羞,也不以官小而辞掉”。——第二句也是误译:原文此句中的“辞”字乃是“推辞”的“辞”,故句义是“不因官小就推辞不干”,这译文给人的印象是:先接受了,后又嫌官小而辞职。
4、描述孔子的话中,“去鲁”以后几句,《杨著》翻译为;“离开鲁国,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应该马上走就马上走,应该继续干就继续干,应该不做官就不做官,应该做官就做官。”——译者显然认为“去父母国之道也”的“道”字是指“正确的态度”,“可以久而久”的“久”字是“持续”的意思。认可我的理解,这就是误解。
【译文】
孟子说:“伯夷,眼不看恶浊的东西,耳不听恶毒的声音。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侍奉;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不使唤。天下太平就出来做官,天下混乱就退隐山林。行暴政的国家,或多有横逆之人的地方,他不忍心在那里居住。他认为,同不文明的人相处,犹如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坐在烂泥巴地上或炭灰上(会把自己一身弄脏的)。所以商纣之时,他隐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清平。——因此,听说伯夷风骨的人,贪得无厌的人会变得廉洁,胆小怕事的人会坚强不屈起来。
“伊尹曾自白说:‘哪个君主不可以侍奉?哪个百姓不可以使唤?’因此,他是天下太平出来做官,天下混乱也出来做官。他说:‘上天生养了人类,是要让他们之中的先知者去唤醒后知者,先觉者去唤醒后觉者;我,就是人类中的先知先觉者,理该拿尧舜之道去唤醒民众的。’他这样想了,就觉得天下民众中要是有哪个男子或妇女没有得享尧舜之道的恩泽,好像是他伊尹把他或她推下了山沟中一样。——他让自己肩负起这样的重担了。
“至于柳下惠,则不以侍奉汙君为羞耻,给他小官做也不推辞;并且只要做官,他就施展出他的全部才能,尽力去做好,但办起事来一定坚持自己奉行的原则。他要是被撤职,一点不埋怨;生活有困难,一点不犯愁。他和乡下人相处也总是高高兴兴地舍不得离开,声言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即使他们在我旁边赤身露体,又哪能玷污我呢?’——所以,听说了柳下惠风范的人,胸襟狭小的变得宽广起来,刻薄的变得厚道起来。
“孔子,离开齐国是急匆匆的,简直是不等把米淘完漉干就走;离开鲁国时却说:‘此行慢点走吧,这可是走在别离祖国的道上。’(这说明他认为)行事是该快就快,可以慢就慢;与人交往是可以交就交,为官是可以做就做。——这便是孔子。”
孟子又说:“伯夷是圣人中清高的人,伊尹是圣人中有强烈责任感的人,柳下惠是圣人中随和的人,孔子则是圣人之中识时务的人:所以该说孔子是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是:先敲镈钟,最后用特磬收束。先敲镈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用特磬收束,是节奏条理的终结。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终结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气力。这犹如在百步以外射箭:射到了,是你的力量;射中了,却不是你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