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解说(9·8-9)
(2022-05-24 18:38:31)9·8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解说】
1、想读懂这一章,先要知道:“痈疽”也是“侍人”,而侍人即阉人、宦官,当时人是以同这些人交往为丑事的。就因为这缘故,孟子要驳斥孔子曾经在宦官痈疽和瘠环家中寄住过的传说。——万章问话中的两个“主”字是动词,“以……为主人”的意思,故可翻译为“寄住在……家里”。
2、这一章,可以公允地评价为:意思很浅,简直谈不上有多少思想性,说明孟子要“无微不至地维护”孔子的声誉罢了;但却很难读,因为人名多,还有几处不知内含的典故就决读不懂,故而读起来会很不耐烦。因此,我先把《杨著》给出的译文抄给读者以代替解说。——也就不必提供我的译文了。
万章问道:“有人说,孔子在卫国住在卫灵公所宠幸的宦官痈疽家里,在齐国,也住在宦官瘠环家里。真有这一回事吗?”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好事之徒捏造出来的。孔子在卫国,住在颜雠由家中。弥子瑕的妻子和子路的妻子是姊妹。弥子瑕对子路说:‘孔子住在我家中,卫国卿相的位置可以得到。’子路把这话告诉了孔子。孔子道:‘一切由命运决定。’孔子依礼法而进,依道义而退,所以他说得着官位和得不着官位‘由命运决定。’如果他住在痈疽和宦官瘠环家中,这种行为,便是无视礼义和命运了。孔子在鲁国和卫国不得意,又碰上了宋国的司马向魋预备拦截他并将他杀死,只得改变服装悄悄地走过宋国。这时候,孔子正处在困难的境地,便住在司马贞子家中,做了陈侯周的臣子。我听说过,观察在朝的臣子,看他所招待的客人;观察外来的臣子,看他所寄居的主人。如果孔子真的以痈疽和宦官瘠环为主人,还怎么能算‘孔子’呢?”
3、也做几点说明:
弥子瑕是卫灵公的宠臣,《杨著》征引了古书上两个记载后说:“可见当时有人曾造作孔子与弥子瑕交游的蜚语,孟子因连带及之,更可以表现孔子之未曾主痈疽了。”——我很以为然。
“得之不得曰‘有命’”句中的“之”字,《杨著》也有注曰:“此‘之’字作‘与’字用。”——但我以为这个“之”字是指代上文提到的“卫卿”,故“得之不得”是“得之与不得之”的压缩;。
“是无义无命也”句应是说:这样不择寄住之所,那就是无视道义、不认命运的表现了。这也是“无命”,是因为不顾体面地住到宦官家中去乃是有意的作为,即是不相信“有命”的表现。
“孔子不悦于鲁卫”等三句包含的典故,可参见《史记·孔子世家》,《论语》中也有点记载。都不征引了。
【辩析】
这一章可说是孟子在“为孔子辩污”。故《通说》写道:“孟子对这些流言蜚语一一进行了反驳,不仅澄清了世人向孔子身上泼的污水,而且歌颂了孔子那刚正不阿、临难不屈、坚持正义、追求真理的高风亮节。”——我以为,孟子那样“辩”和“颂”是小题大做,《通说》这样解读这一章和这样评价孟子,也是小题大做。
9·9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汙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解说】
1、万章的问话有省略,又有颠倒,意思是:有人说百里奚是自己把自己卖给秦国一个养牲畜的人,去给那人喂牛,得的是五张羊皮,目的是求得秦穆公的信任,这话可信吗?——“鬻”相当于“卖”(现有成语“卖官鬻爵”),“食牛”即“喂牛”(“食”指食物,用作使动用法的动词了)。说明:关于百里奚的故事,记载颇多,但不尽相同,把“五羊之皮”理解为“卖价”,只是“一说”,有人不这样解释。一般都把百里奚的“自鬻”看作是贤者所不为的“汙事”(指“下作行为”),孟子要为他心目中的这位贤者“辩诬”,所以也取这个理解。
2、孟子的回答,是先指出万章转述的传言乃“好事者”编造的不实之词,接着举出多个确凿的事实,用严密的逻辑推理,逼使听者自己得出百里奚应是智者,且是十分仗义的人,又是非常有才干的人的结论,从而在心里认定:这样的人绝不会做那种下作事,所以那传言必不真实,是对百里奚的诬蔑。——又见孟子的辩才和逻辑思维能力。顺便说一句:我真想写一本《孟子的逻辑》。
3、孟子的答话不好懂,逐句解说帮助不大。我先对前一部分做些指点吧:
乍看,第五句,即“晋人”领出的那一句很难懂。但若想到:“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此“乘”字是指驾车的良马)这个“以字结构”应是“假道”的“方式状语”(此“假”字相当于“借”),后面不该加逗号的,只因太长了才如此句读,就会“豁然开朗”。——于是进而推想:“垂棘之璧”和“屈产之乘”必是什么宝物。自然,不知究是何物,也无妨于读懂这篇文章了。知道“垂棘”和“屈”都是地名,就“可想而知”是什么了(“璧”可泛指美玉)。
两个“谏”字句似乎意思不明:向谁进谏?谏什么?从前文看不出。但一看下句,就“悟出来了”:原来是指劝阻虞国君主不要为了这点财物就同意“假道”。——古汉语可以这样行文,要习惯。
接下的“而去,之秦”两句蕴含着亦即暗示了一个意思:百里奚因为看出了虞公乃是昏君,会把虞国推向灭亡之途,于是决定舍弃之,改投明主秦穆公。寥寥数言,就交代出百里奚是个通事理的极有知人之明的智者了(他这样说,自然更是以后来虞国确实“亡国”的事实作支撑的:百里奚已经被证明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注意:后句是针对万章介绍的那个“或曰”而发:那传说的要点就在把百里奚描绘成一个“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的人(这个“之”字是联系动词,相当于“乃是”)。孟子认定,凭着百里奚的上述表现,已经有力地证明了他是个智者了,于是反诘说:(这样,如果)认为那时他都七十岁了,竟然还不知晓那传言说的做法属于下作行为,还称得上智者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从而证明了那传说是虚假的(这里的推导过程是:先根据排中律否定这个否定回答,再根据充分条件假言推理的否定后件式否定前件)。又,“曾不知”的“曾”字是副词,表示出乎意料,相当于“竟然”。
“不可谏而不谏”(这“而”字相当于“就”)领起的四句,是以前文提到的百里奚的另一表现,继续论证他是智者:前两句是个设问句,蕴含的回答不明确,似乎可以作肯定回答(不智);后两句是个省略推理(可视为反证法),有理有据地推出“不可谓不智”(亦即“智”)的结论;于是根据排中律得出总的结论:又是“百里奚乃是智者”。——自然,未言之意还是:这也证明那“传说”必不能成立。
4、“时举于秦”以后的话,仍然是证明百里是智者,且是贤者。我不做句义分析了,只解释这几处:“时举于秦”句有个潜在主语,那就是“百里奚”;“举”是被推举、选拔出来(做官)的意思,前头的“时”字相当于“当时”,此处带有“刚一”的意味;“于秦”等于说“被秦穆公”(这不是是靠文字训诂而是靠历史实情确定的)。“可与有行”中的“可与”和“有行”都是名词性词组,前者指“可以跟从的人”,后者指“大有作为的人”。“而相之”可以单做一句,即前面可加逗号,但不加逗号,从而“知穆公之……也”像是“相之”的“原因状语”,明显更好一些。“可传于后世”不是独立句子,而是与“显其君于天下”相并列的成分,只是前面省略了“使其”二字。这,可说是病句,但当时人不会这样看。——结尾四句怎样理解,自己想吧,想不出就参看译文。
【辩析】
1、万章问话中的“以要秦穆公”句,自是指明百里奚要“自鬻”的目的,故《杨著》翻译为:“以此来干求秦穆公”。——我以为,这译文在“以”字后加了“此来”二字,就把“自鬻”解读为“要”的方式了,从而可能不切原文原意。因为这就不合事理了:为得五张羊皮而卖掉自己,这个表现怎么就足以“要”到一个君主?换个解释,说是前往进见秦穆公的路上缺盘缠了,就“自鬻”几天,即中途“打几天工”,挣点钱,不也说得通,又很切合事理吗?(当时以羊皮充货币,这太可能了;给人打工,今天叫“买劳力”,古人叫“自鬻”,更不必奇怪)。
2、《杨著》给出的原文,“知虞公之不可谏”句之前是句号,后面为逗号;从此句起,到“不可谓不智也”句为止,该书的译文是:“他知道虞公是不可以劝阻的,因而离开虞国,搬到秦国,这时已经七十岁了。他竟不知道用饲养牛的方法来干求秦穆公是一种恶浊行为,可以说是聪明吗?但是,他预见到虞公不可以劝阻,便不去劝阻,又可以说不聪明吗?他又预见到虞公将要被灭亡,因而早早离开,又不能说不聪明。”——同我的译文比较一下,思考哪个为优吧。
3、《通说》评论本章说:“撇开历史事实不论,孟子的这种非此即彼推理方式并不能排除万章的问难。孟子总是站在贵族的立场来为尊者讳、为贤者讳。这亦是《孟子》一书的一个重要缺陷。”——这个评论太不中肯了:本章的主旨、目的就是要纠正对于历史事实的误传,还事情以真相和历史人物以清白,怎么能够“撇开历史事实不论”?孟子是严格按逻辑规律特别是排中律进行推理的,怎么能说成是贬义的“非此即彼”的推理?孟子是否有“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用心和实际表现,是可以讨论的,但本章明显没有提供可以对他做这种指责的根据。因此,我要说:这个评论只说明评论者没有读懂原文。
【译文】
万章问孟子:“有人说:‘百里奚是自己把自己卖给秦国一个驯养牲畜的人,即去给那人喂牛,得的仅是五张羊皮,以求邀宠于秦穆公。’他这说法可信吗?”
孟子回答说:“不可信,事实不是这样的,这必是好事之徒的编造。百里奚是虞国人(本在虞国为官)。当年晋国准备送给虞国国君垂棘出的美玉和屈地产的良马,请求同意晋国借道虞国去攻打虢国;虞国大臣宫之奇得知后力劝虞公不要同意,百里奚则不做这个诤谏: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虞公(是昏君,)是不可能纳谏的。因此,他决定离开虞国,去了秦国(这无疑表明他是智者,是吧?)(这样,如果)认为那时他都七十岁了,竟然还不知晓那传言说的做法属于下作行为,还可以说他是智者吗?又,他感到虞公(是昏君故而)不可能纳谏也就不向他进谏了,这就表明他不是智者吗?(不能这样说)因为他预见到虞公必将把虞国引向亡国,于是趁早离开虞国,更表明不可以说他不是知者。他刚一被秦穆公提拔为官,就看出秦穆公是个可以跟从、大有作为的君主,于是全心辅佐之,据此也要说他不是智者吗?他做了秦国宰相以后,能让君主显扬于天下,使其英名流传于后世,不是贤者能够做得到吗?卖掉自己来成全君主,这是一个乡里的洁身自爱的人都不肯干的,竟说百里奚这样的贤者肯干,说得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