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解说(9·7)
(2022-05-24 18:12:20)9·7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解说】
1、万章问话中的“伊尹以割烹要汤”句,历来说解颇多,原因是关于伊尹的出身说法不一,《史记》也采取“两说并存”法记之(见《殷本纪》)。我以为,这个“要”字就是3·6 章说的“要誉于乡党”的“要”,求取义(其实是“邀”的借字。今天也有“邀功”的说法),这里自然是指“求得……的信任”,译作“取悦”也可以。
2、孟子的答话,前头部分须要注意:
“而乐尧舜之道”句头上的“而”字究是何义,我未见有人注释过,我的理解是:此句理当是交代前句说他“耕于野”也即隐居不仕的原因,所以这个“而”字应译作“因为他”。——考虑到尧舜虽是天子但不是“谋求”到的,两人其实都只追求道义,并不以做官为目的,此解就明显合乎逻辑;训诂根据是:一,“而”字本可表示因果关系,不过多是引出结果,这里用来指明原因,不必奇怪(字书上查不到有这个义项,你说编者未收入就行了:要“唯实,不唯书”嘛);二,“而”可用作第二人称代词,相当于“你”,既如此,就也可能偶尔用作第三人称代词,相当于“他”,而且事实上已有用作指示代词,相当于“此”的用法。这在古汉语也不奇怪:“之”字 不就常用作第三人称代词,但偶尔也用作第一人称代词,相当于“我”吗?(5·5章中就有用例。)
“非其义也”领起的四句是个条件复句,前两句表示条件,两句中的“其”字可以视为衬字,也可理解为相当于“他奉行的”。“禄之以”句中的“禄”字是指俸禄,用作动词了,所以“禄之”是指任用他做官;“以天下”是说给予的俸禄足以购买整个天下;“弗顾”即不答应:这个“顾”字是考虑的意思(“奋不顾身”的“顾”)。——后句的“系马千驷”当是“牵着四千匹马拉的车子来请他”的压缩表达。这两句自是极度的夸张表达,但一点也不让人感到讨厌,是吧?又,后四句也是条件复句,其中的“一介”可译作“一丁点儿东西”。
“嚣嚣然曰”(“嚣”是悠闲自得貌)领出的四句中:“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句中的“以”字是实义动词,这里相当于“拿取”、“接受”,“为”字是句末疑问语气词;“吾岂若”是“岂若吾”的倒文。——“聘币”是相应于前句中的“以币聘之”而言,故是指“聘礼”。
“既而幡然改曰”句中的“既而”等于说“到这时候就”:“既”相当于“至”;“幡然”的“幡”通“翻”,故“幡然而改”是什么意思应该“可想而知”。——接下几句是援引伊尹自己的话,其中的“与我”等于“我与其”;“由是”等于“因此”;“以乐尧舜之道”等于“以行尧舜之道为乐”;“使是君为尧舜之君”等于说“让这位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君主”。
“思天下之民”领出的长句,是陈述伊尹在心里做了上述决定后,情感也有相应的变化,所以头上的“思”字可翻译为“这样,他就感到……”,下文的“者”字是表示假设,“内”是借作“纳”。——接下的“其”字句,是“其如此以天下之重自任”的改装;“故”字句中的“就”字是依从、顺随义,“而”字相当于“并且”;“说”是劝说义;“之”是复指“汤”;“伐夏”即“讨伐夏桀”。
3、“吾未闻”领起的最后一段话,是回过头来,又直接针对最初的问题而发,要注意的是:“枉己而正人”中的“而”字相当于“而又能”(“而”字有时同“能”),“辱己以正天下”中的“以”自然同“而”。“圣人之行”的“行”是指“德性”的外在表现,可译作“行为”,非指行事;“或远或近”句是就他们同君主的关系而言。“归洁其身”句的“归”字是“归结为”的缩略,“其身”是指自身。“吾闻其”句中的“其”字是指伊尹。《伊训》据说就是记载伊尹“训”太甲的话,故其中字“朕”字当是伊尹的自称(“朕”是秦朝以后才专用作皇帝自称);“造”和“载”都是“始”义。——孟子征引这两句话,是要说明夏桀遭“天诛”是自取的,还是想以此印证什么?我尚未有明确的想法。
4、很明显,这一章的主旨意思落在“《伊训》曰”前面几句话上,可概括为:“洁其身者”方可正人。可见在孟子看来,“以割烹要汤”这种做法并非圣人之道,甚至是谋利者的阿谀行径,是“枉己”、“不洁其身”的表现,所以他必须把“伊尹以割烹要汤”的传说纠正过来,改为“以尧舜之道要汤”。——这一章还似乎表明,孟子是持“英雄史观”的,不但主张“英雄造时势”,还认为人民要是没有先知先觉的英雄去启蒙、教诲,将永远处在蒙昧之中。“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是后人歌颂孔子的话,而这个“英雄创造历史”的思想,则是孟子早就倡导了的。
【辩析】
就我所见,注家们对本章文句的理解同我多有不同,下面挑几处重要的说一下:
1、“系马千驷,弗视也”,《杨著》翻译为:“纵使有四千匹马系在那里,他也都不望一下。”有本书翻译为:“送上四千匹好马给他。他也不会看一看。”——不说别的了,只指出一点:按这两个译文的理解,此句就同上一句的意思“不相配”了。
2、《通说》把“要汤”解释为“用美味佳肴启发诱导商汤走上自强不息的征途。”——这种“启发诱导”也可说是圣人教人之法吗?谈得上“枉己”或“不洁其身”吗。
3、“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两句,《杨著》翻译为:“他是像这样地以天下的重担挑在自己肩上,所以到了汤那里,便用讨伐夏桀、拯救百姓的道理来说给汤听。”
【译文】
万章问孟子:“有人说,伊尹最初是凭着切菜做汤这种厨师的本事而取得商汤的信任的,这说法可信吗?”
孟子回答说:“不可信,不是这样的。伊尹确实曾经在有莘国的郊野种过庄稼,因为他喜欢尧舜之道。当时他曾声言说:如果违背了义,不合乎道,即便给他的俸禄足以买下整个天下,请他出来做官他也不会答应;即使给他乘坐四千匹马拉的车子,他也不会看上一眼。他还说:如果违背了义,不合乎道,他是既不会给人一丁点儿东西,也不会向人索取一丁点儿东西的。商汤最初派人带着礼物去请他出山,他悠然自得地说,我岂能接受汤的这份聘礼?我接受他的聘任,哪比得上就住在这垄沟田野之间,因之得享研习尧舜之道的快乐?由于商汤再三派人去礼聘他,他才最后完全改变想法,说:‘我与其长期住在这垄沟田野之间,以研习尧舜之道自娱,何不去促使这位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君主呢?何不去促使当今民众成为尧舜治下那样的民众呢?又何不让我有生之年亲眼见到尧舜之道的实现呢?上天生养了民众,是要让他们之中的先知先觉者去唤醒、开导那些后知后觉者的,我,就是人类中的先知先觉者,我就应该拿尧舜之道去唤醒民众呀。不是我去唤醒他们,还会有谁呢?’这样想了,伊尹立刻感到,天下民众中要是有哪个男子或妇女没有得享尧舜之道的恩泽,那就像是他伊尹把他或她推下了山沟之中一样了。由于让自己肩负起这样的重担了,他才接受了汤的聘任,并劝说其讨伐夏桀以拯救民众。我未曾听说过有自己低声下气却能够匡正别人的人,更不用说有自己蒙羞受辱却能够匡扶天下人的人了。圣人的风格确实各有特点,对待君主也是有的疏远,有的亲近,有的抛舍君主他去,有的始终依恋君主的,但作为圣人,归结到一点就是都做到了洁身自好。事实上,我只听说过伊尹是因为宣讲尧舜之道而取得了汤的信任,没有听说他是凭着切菜做汤的厨师本事而取得了汤的信任。《伊训》中说:“上天讨伐夏桀,最初的发难起于他自己的牧宫,我则只是从殷都亳城开始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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