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解说(7·3)
(2022-04-13 16:37:06)7·3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由恶醉而强酒。”
【解说】
1、本章由夏、商、周三代天子的兴亡,讲到士人和老百姓(士庶人)的生死,都归因于有没有“仁”,可见这个“仁”是广义的,只是各有侧重:在天子、诸侯、卿大夫,主要指行仁政,内含有仁心;在士人和老百姓,则是指有仁心,但主要表现在对待统治者制定的政策法令的态度上。因此,“不保四体”是说受到刑律的惩罚。——本章只有一处需要解释:“末句”说的“强酒”是“偏要喝酒”的意思:这“强”字是“勉强”义,宾语是“自己”,省略了,“酒”是动词,相当于“喝酒”;“由”是“犹”的借字。
2、本章的特点是不从正面讲何谓“仁”,也不直接要求人“行仁”,而是从反面讲“不仁”如何不得了。所以推敲起来,问题颇多。最大的是:把三代的兴亡归结为仁与不仁,诚然可以说是“历史的昭示”,因为“禹、汤、文武,以仁得之;桀、纣、幽、历,以不仁失之”(朱熹语),在孟子时代是公认的“史实”,但“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国”指诸侯国)明显不是共识,甚至明显“不见得”了:当时天下局面是礼崩乐坏,弱肉强食,小国在“求存”,大国在“争霸”,“仁不仁”的大道理,人们即使承认为“言之有理”的大学问,也一定同时认为,“只有放到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去才会显示出它的真理性”。因为谁都很容易从诸多“身边”的、并非偶然发生的、亦即也体现了某个规律的事变中,举出它的反证。事实上,“仁君”之国受“其君不仁”的国家欺凌,以至亡国的情况,在孟子时代已经屡见不鲜了。当然,孟子这样说,决不是因为他不了解情况而发生了“失误”,而是因为他这是在讲规律,谈趋势,作预言,要这样说才会对诸侯国的君主们有警告意义。但问题是,他这理论既然脱离了当代实际,就得不到认同,对各诸侯国的君主们就实际上起不到“警示”的作用。说“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更是如此。——从这角度看,说孟子的理论“大而无当”,不切时代实际,不合历史发展潮流,并不批评得过分吧?注意:“不保宗庙”说的“宗庙”实指采邑而言,因为卿大夫是有采邑然后才有宗庙的。
3、按孟子的“四端说”,人皆有恻隐之心,而“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据此要说:人皆有“仁之端”。于是有个问题:尽管孟子一定预设了,“仁之端”不就是“仁心”,它要发展为或引发出仁心,需要有后天的条件,所以他并未直接明确地说过“人皆有仁心”,相反,他可以大谈人的“仁不仁”的问题;但他也就当然应该把他的理论的重点放在怎样创造条件,以求“仁之端”发展为“仁心”这个关键问题上。可通观《孟子》全书,他没有认真阐释或讨论过这问题,在阐释他的涉及到了这问题的“推恩”说时,也未顺带论述一下。这样,又如何解释大有仁心的禹、汤、文武的嫡传后代桀、纣、幽、厉竟成了大不仁的君主了呢?不说明这问题,仅仅是展示前者的伟大与成功,和后者的渺小与失败,据此要求别人“仁”,警告说“不仁”将如何不得了,对于受教诲者、被警告者,会起有什么实际作用呢?这,我认为是孟子理论的最大不足,可称为“不完备性缺陷”。这是孟子不能像张仪、苏秦那样,发生由“说客”到“相国”的转变,也即不能让自己的理论实现从思想主张到实际政策的“飞跃”之主观原因。还有,按这一章的说法,“仁”几乎完全成了“保”天下、社稷、宗庙、四体的手段了,这与他在3·6章讲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时的举证(“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就不一致了。他举那个例子,不仅是论证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明显同时也是要说明,“仁(心)”就是对他人的善意、好心,即是从“对他人的作用”这个角度定义他心中的“仁”概念的;这里如此强调“不仁”对自己如何不利,岂不有点自相矛盾了?是的,可以“解释得”不矛盾:这里是讲客观情况,即你对人不仁,别人一定也对你不仁,你因此就难以保全自己的利益。但这个辩解实在没有力量,因为从“仁”的“原初规定”并推不出“你对别人不仁,别人就一定对你不仁”的结论,相反,倒是可以推论说:真有仁心的人,别人即使对他不仁,他也不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即不会还之以“不仁”的(否则,他的仁心就是有条件的了,就不是出自“犹其有四体”的天性了)。由此可见,孟子的仁概念,或者说他关于仁的理论,包含着深刻的矛盾:他从人对他人必有“恻隐之心”也即善意这个角度定义“仁”,却从“行仁”可以得到最大好处这个利己的方面去宣传仁。很明显,前者是他的理论需要,后者是他的目的使然:他讲仁,讲性善论,是为了要君主们对百姓施仁政,但又只能从施行仁政对他们自己也大有好处的方面去“打动”他们。——我不禁想起一位哲人对于黑格尔哲学的一个著名评论:在黑格尔,“方法为了迎合体系就不能不背叛自己。”我不知道这话对黑格尔来说是否中肯,但要模仿说一句:在孟子,他的仁学理论为了迎合他的政治目的不能不背叛自己。
【辩析】
本章文字明白易懂,简直不可能有误解的,竟也有一个:《今注》将末句翻译为:“现在有些人害怕死亡,却乐于不仁,这好比害怕醉却偏要喝酒一样。”——该书作者似乎不承认“今”字有充当假设连词的用法。
【译文】
孟子说:“夏、商、周三代之所以得天下,是由于其先祖行仁;后来之所以失天下,是由于末代之君不行仁。后来各诸侯国之所以兴衰存亡,也是如此。天子不仁,不能保天下;诸侯不仁,不能保国家;卿大夫不仁,不能保宗庙;士人和普通老百姓不仁,就不能保全身家性命。所以,人若是害怕死亡却又喜欢做不仁之事,就如憎恶喝醉酒却偏要去喝酒一样,是自相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