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解说(7·2)
(2022-04-12 16:58:05)7·2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解说】
本章几无文字障碍,只须注意到:头句中的“员”字是借作“圆”;“所以”相当于“用来”;“幽”、“厉”是西周两个名声不好的君主周幽王和周厉王的谥号;“殷鉴”本指殷人的子孙应以夏的灭亡作为鉴戒,这里可宽乏地理解为要以史为鉴。——因此,我只讨论三个问题,不专门做辩析了:
1、头两句,《杨著》翻译为:“圆规和曲尺是方圆的标准,圣人是做人的标准。”显然认为这是两个定义句。《傅著》只是稍有不同。我则以为,这两句其实不是要讲规矩和圣人“各是什么”,而是要讲如何达到“方圆之至”和“人伦之至”,所以最好翻译为:要有规矩,才能造成标准的方圆;要学圣人的榜样,才能进到人伦的极致。使用“之至”的说法,说明孟子是想“动态地”谈这问题,落脚点在:为君为臣都有优劣之分,由劣向优逼近,必须“依道而行”,得有个目标,圣人的“做法”就是“道”,其人就是目标,就如依规矩划方圆才能得到不能再方再圆的“方”和“圆”一样。所以接下说:走到君道、臣道的“尽头”,就达标了。这里,“尽”是和“至”相呼应的——“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可以理解为“事尧”后面略去了“之道”二字;“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也应如此理解。因此,紧接此句的“孔子曰”中讲的“道”,应是指“治民之道”,“仁与不仁”则是“行仁政与不行仁政”的简略说法。
2、两个“甚”字句,《杨著》翻译为:“暴虐百姓太厉害,本身就会被杀,国家会被灭亡;不太厉害,本身也会危险,国力会被削弱。”(《傅著》的译文几乎全同。)还在注中说,此句有人“作如此句读:‘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然后评论说:这样“译文便当如此:‘暴虐百姓,重则本身被杀,国家被灭亡;轻则本身危险,国家削弱。’‘甚’和‘不甚’不是指‘暴’的程度,而是指后果的轻重,此说亦通。”我读了颇不理解:“暴(民)”的程度不就是指它造成的后果的轻重吗?难道它“本身”的程度另有衡量标准(例如“暴”的方式),而且那标准与它给“民”造成的后果无关,或至少不是正变关系?“暴虐百姓太厉害”说的“厉害”,难道不是讲的“暴”给人民造成的后果厉害也即很“重”?——后两句,《杨著》的译文等于同时做了注解:“死了的谥号叫做‘幽’,叫做‘厉’,纵使他有孝子顺孙,经历一百代也是更改不了的。”注意:“幽”、“厉”是西周两个名声不好的君主周幽王和周厉王的谥号,故孟子用来表示“恶谥”,只是没有注意到周厉王乃周幽王的祖父这个时间顺序了。
3、末了援引的两句诗,直译是:“殷商应该拿来作为照见自己的镜子,离它并不远,就是它的前代夏朝。”夏朝就是因为夏桀“暴其民甚”而至于“身弑国亡”的,所以接下说“此之谓也”。朱熹注此引诗说:“言商纣之所当鉴者,近在夏桀之世。而孟子引之,又欲后人以幽、厉为鉴也。”这说得很对。但我还想说:若与上一章连读,可知这一章是既从正面规劝当今君主“法尧舜”,“尽君道”,以求“平治天下”、“法于后世”,又从反面警告他们,要以夏桀、幽、厉等“身弑国亡”或“身危国削”的历史为鉴,以免留下“百世不能改”的恶谥。孟子的用心真是良苦,但实际上,统治者并非不懂得“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这是一条极普通的真理,他们哪会不知道,要你孟子来教诲?问题其实在于,同一历史现象,是可以从不同方向上去总结经验教训的,例如对于夏桀亡国,你说是因为他“暴民”,所以才被得到人民拥戴的仁者商汤灭掉了;谁要为夏桀辩解,他则可能认定:那是因为夏桀心太软,没有及早把商汤干掉,人民又被他“娇惯”得很不听话了,以至于敢去拥戴反对他的人。——进一步的结论和“行为指令”,不就和你想提供给他的正好相反了吗?他这也是很合逻辑的啊!亡国的大事如此,小事,例如给不给人民更多一点自由,该怎样处理一起官民纠纷,给不给某个确实办错了的案子平反,等等,更是如此。所以,“要以史为鉴”这个普遍“共识”,当用来处理“具体的实际问题”时,就变成了“按哪个方向去总结某个历史经验更为有利”的问题。统治者的最大的“利”就是维护、巩固、强化他的统治,而享有权力的程度,是很难有个客观的量化标准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几乎就是“权力主体”的“感受”,换言之,是“有权者”说了算。因此,我要说:君主们作为权力、利益的主体,也即涉及这二者的改革的“当事人”,对于这个改革对他的利弊,比之局外人,是更有“切肤之感”的,故而必是他的判断更加切合他的实际,就是说,更加符合他的目的。既然这样,你孟子这个“局外人”的规劝,能有多大作用呢?难怪你孟子一生都只是“说客”,总是不能成为“心腹”。
【译文】
孟子说:“要有规矩,才能造成标准的方圆;要学圣人的榜样,才能进到人伦的极致。想做国君,就应尽国君之道,愿做臣属,就应尽臣属之道:都只要效法尧、舜就行了。不以舜侍奉尧的方式侍奉自己的君主,就是对君主不恭敬;不以尧治理百姓的方式治理百姓,就是残害百姓。孔子说:‘治民之道只有两个:行仁政和不行仁政而已。’残害自己的百姓过于厉害,必是自己人被诛杀、国家灭亡;即使不太厉害,也将是人危国弱,死后得的必是‘幽’、‘厉’那样的谥号,即使有孝顺的儿子仁慈的孙辈,经百世之后也无法更改。《诗经》上说:‘殷商的借鉴并不遥远,就在那夏朝桀统治的时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