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解说(5·4-1)
(2022-03-26 17:11:48)5·4-1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
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禀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然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于耕。”
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解说】
这一章有一千多字,我得分五节解说,这是第一节。
1、头两个自然段要注意的是:前段首句中的“为”字相当于“治”(“治学”的“治”),其实是学习、研究的意思;“神农之言”是“治”的宾语(神农氏是传说中三皇之一的炎帝,据说是他教会了人们种庄稼,故而后来的“重农派”把他奉为自己学派的开创者)。“许行”是人名,是前面的“者字结构”的同位语。此人似为重农派成员,但史书上没有关于他的可靠记载。“踵”是指脚后跟,做动词是慢步走的意思,此处说“踵门”,当是“登门”的客气说法。“廛”是指一户人家的住宅用地,也可指住宅;从外地投奔来的居民叫“氓”;“与之”的“与”是赞许义。末尾两句是讲文公如何安置这些“氓”,故头上的“处”字是“留下”义(兼有“安顿”的意思);后句是暗示让他们按原来的方式生活:“衣褐”是说穿粗麻织成的衣服;“捆屦”是指编织草鞋;“以为食”自然是“以为生”的意思。——大概是因为藤文公真地按孟子的建议做了,而且藤国的“仁政改革”果然成绩斐然,以致名声远扬,所以此章这样开头。
2、接下三个都是“陈”字开头的自然段,是讲陈良的一个学生陈相也带着他的兄弟陈辛,背着农具,从宋国来到了滕国;他先称赞滕文公“亦圣人也”,后因见了许行,就“尽弃其学而学(许行)焉”,转而觉得滕文公其实“未闻道也”,并把这个看法告诉孟子,还做了举证。于是引出孟子同他的八组对话。——这三段很好懂,只须知道:陈良是一个儒家名人;“耒”和“耜”都是一种耕地的农具;“负”是“负担”的“负”。“道许行之言曰”句头上的“道”字还是“言说”义,只是带有了“转述、告诉”的意思。“饔飧”是指自己做饭吃(早饭叫饔,晚餐叫飧),这里用作“治”的状语,是为了申明“贤者”即便做了君主也决不“差遣他人为自己服役”。“厉民”好懂,但不好翻译,有人译作“剥削人民”。——两个“则”字句都是表示对比:“则”字可分别译作“倒是”、“但却”。
3、孟子听了陈相的“评论性介绍”后,又是用他的“请君入瓮”法,一步一步地逼得陈相接受一个真正的、切实的真理,从而收回他对文公的评价;所以首先是问陈相:“许行先生一定是自己种粮食才吃饭的了?”——这八组问答太好懂了:“冠”即帽子,作动词就是“戴帽子”;“素”是未染色的白色丝织品;“易”还是“交易”的“易”;“害于耕”的“害”是妨碍义。——可想而知,“以釜甑爨”和“以铁耕”的“斧”、“甑”、 “铁”三字是名词,依次为煮食物的金属锅、做饭的瓦器、铁制农具;“爨”是动词,相当于“烧饭”。
4、接下孟子会发怎样的议论,讲出一个什么道理来,应该想得到了。带着自己的猜想去读下文,不仅容易理解,还能训练思维。——因此,下面几句我不做解释了,只提示这几点:“不为”等于说“不能说是”;“陶冶”是借指“做陶冶工作的匠人”;“舍”字是借作今天说的“啥都没有”的“啥”;“宫”字在古代是泛指住宅,后来才特指“王者所居”的宫殿。
5、我要评论一句:孟子这番话具有无可反驳的逻辑力量,所以结果是使得陈相只好回答说:“看来,本来就不可能在干庄稼活的同时,又从事各种工匠做的事情。”——就这样,孟子让陈相“入瓮”了,接下就顺着陈相也得到了的这个认识,继续发挥他的社会分工理论。
【辩析】
1、“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这两句中的“处”字,一般都断属上句,后面打句号。《杨著》也如此,故其译文是:“文公给了他房屋。他的门徒几十个,都穿着……”我以为这是误解:按这理解,前后两句就不相衔接了(原文和译文都如此);而且,听了许由的话后,按说文公应是先作表态,再行安排,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就作安排的。还有,“处”字确有“处所”义,但不会是指房屋、居所。——所以我变换句读,改作上述解读。是的,这一来,“处”的受事似乎不包括许由了,但这可以用省略了“及其”二字来解释:因为“其”字后若加“及其”二字,意思倒是完满了,文章在修辞散就很不好了。
2、陈相评论文公时说的后几句话,《杨著》翻译为:“贤人要和人民一道耕种,才吃;自己做饭,而且也要替百姓办事。如今滕国有储谷米的仓廪,存财物的府库,这是损害别人来奉养自己,又怎能叫做贤明呢?”——这译文没有把“说者”想说的意思全部转述出来,是吧?是因为译者对原文的理解不够透彻,还仅仅是表达得不好?可参看我的译文,细作分析。
【译文】
滕文公对之表示嘉许,随即将他和跟从他来的几十个学生一起留下,并让他们按原先的方式生活:穿粗麻衣服,靠打草鞋织席子谋生。
(后来,著名儒者)
陈相(在滕国)见到了许行,极为高兴,(不久后)就完全丢弃他原先的学问主张,转而归依许行的学说。
陈相见到了孟子,向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藤君确实不失为贤君,但他尽管实行了仁政改革,还是未能懂得大道的真谛。真正的贤者是和民众一起从事耕作以取得食物的,并且是自己动手做饭,不愿因为做了管理工作就差遣他人为自己服役;可现在的藤国还是保有贮藏谷米的仓廪,并且有存贮财宝的府库,这表明滕君仍然在剥削民众以奉养他自己。这样,他怎么称得上真正的贤者呢?”
孟子就问:“许先生一定是自己种粮食才有吃的了?”
陈相说:“是的。”
孟子问:“许先生还一定是自己亲自织布才有衣服穿了?”
陈相说:“那倒不是。许先生只是穿粗麻衣服。”
孟子问:“许先生戴帽子吗?”
陈相说:“戴的。”
孟子问:“什么帽子?”
陈相说:“白布帽子。”
孟子问:“他自己织布做的帽子吗?”
陈相说:“不是,是拿粮食换来的。”
孟子问:“许先生为何不自己织布呢?”
陈相说:“因为他怕误了农活。”
孟子问:“许先生是用锅甑做饭、用铁制农具耕地吗?”
陈相说:“是的。”
孟子问:“这些东西也都是他自己做的吗?”
陈相说:“不是的,也都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于是说:“既然(许先生)拿粮食换锅甑和农具不能说是剥削了制陶器的陶匠和搞冶炼的铁匠,那么,陶匠、铁匠也拿他们制造的东西换取粮食,怎么就是剥削了农夫呢?而且,许先生为什么不亲自制作陶器铁器,从而可以啥东西都从家里拿来用就是了?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同各种匠人做买卖呢?他为什么竟这样不怕麻烦呢?
陈相就说:“看来,各种工匠所做的事本来就不可能是干农活的人同时可以干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