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德充符篇》解说(5·1-2)
(2019-01-18 03:48:27)5·1-2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解说】
1、常季提问的五句话请注意:①“王先生”的“王”字是“超过”义:“王”通“旺”,“旺于”即胜过。②“其与庸亦远矣”句是说:他与常人相比一定高出很多了(“与”通“于”,表示比较;“庸”指常人;“其”字是表示推测)。③“若然者”不是指人,等于说“真这样的话”:“若”和“者”都可以表示假设关系。④末一句,我以为是“其用心之独也若何”的改装,为了强调“独”字,就把它提前了(“独”是独特义),“用心”是指对事物的认识。⑤“而王先生”是针对孔子说“丘将以为师”而发,所以有人把“王先生”注释为“作先生的师长”,似亦可取。
2、孔子的两段答话,前一段请特别注意:
①这几句全是针对常季问话中说的“彼”亦即王骀而发,开头说个“死生”句(意思是:生与死确实是人生最大的事),纯粹是说话的需要,即是为后文做个铺垫;所以从第二句起才直接是对王骀作描述:此句头上的“而”字是转折连词,潜在的主语为“彼”,一直贯彻到后几句;“得”字是所谓的“能愿动词”,“不得”是“不愿、不会”的意思;“与之变”即“跟着变”:这“与”字是动词,跟随义,“之”是前句中“生死”的复指词。——这当然不是说他死了后还保持生前的状态:后面用“虽”字领起的让步复句就是交代此话的具体意思(所以我在“虽”字前打冒号)。
②“虽”字相当于“即使”;“覆坠”是“翻覆或坠落”的缩略;“与之遗”和“与之变”同义:“遗”字是借作“移”(再后面就改用“迁”字,这样换用不同的字,是为了避免重复)。——可见此句是对上句作解释,到此为止的四句话,是一起凸显、强调王骀具有目标一贯和意志坚定的美德。
③ 末尾两句是说明他(王骀)具有上述品德的思想基础,或者说上述品德在思想认识方面的表现,所以是直接回答常季关于“其用心也独若之何”的问题。前句头上的“审”字是细看、考察义,“审乎”应作一读,等于说 “(他)看问题想事情”;“无假”是说不凭借任何外界的东(“假”是凭借义、依恃义),所以“不与物迁”是不依随外界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意思(“物”是指外界环境),二者间明显有因果关系,故中间的“而”字相当于“故而”。——后句像是对前句作解释:头上的“命”字是借作“慢”,怠慢的“慢”,用作及物动词了,“轻视”、“不大听从”的意思(《礼记·大学》:“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这“命”字就是借作“慢”)。“物之化”即“物迁”,故“命物之化”与“不与物迁”义同;“守其宗”是说坚守自己奉行的根本原则不变(“宗”即宗旨),与“审乎不假”的意思也差不多。
3、常季听明白了孔子的回答,释去了“其用心也独若之何”的问题,就又提出“何谓也”之问。——注意:这“何谓”等于“为什么”(“谓”通“为”),所以常季这是问王骀何以能够达到这个高度。从孔子的回答可知此解不误。
4、想读懂孔子这次回答的开头四句,先要知道:动物的肝和胆是挨在一起的,故可喻指很相近似的二物;楚国和越国相距遥远,故可喻指二物大不一样(《奥义》据刘文典说,将“楚”改作了“胡”,注曰:“楚越相邻,不足喻远。”我以为改得很对)。——下文是一个带有两个很长结果句的条件复句:“夫若然者”是条件分句(此“者”字也是表示假设关系);“且”字相当于“将会”;“不知耳目之所宜”等于说“觉得什么都一样了”;“德之和”的字面义是“所有道德原则都恰到好处地满足了”,故是指谓人生的最境界;“物”是指人,“其”是指自己;“所一”是与“所丧”并举对言的,各指什么不言而喻;将“丧其足”比作“遗土也”,意思也就自明。
【辩析】
这段文字,注家们都“基本上”都没有读懂。看一下《今注》和《方注》的注译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两书都参阅了几乎所有名著。
1、常季前一问话的末一句,《方注》翻译为“这样的人,是如何运用心智的呢?”《今注》翻译为:“果真这样,他是怎样去运用他的心智呢?”——听了孔子回答后提问的“何谓也?”《方注》和《今注》都翻译为“这是什么意思(呢)?”
2、孔子前段答话的头四句,《方注》的译文是:“生死虽是大事,却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心境,即使天塌地陷,也不会与天地一起坠落。”《今注》的,只是第二句作“却不会使他随之变化”,另三句意思无别。——译者明知这是针对常季的“他是怎样运用心智的”之问而发(见两书译文),却对这回答作这样的理解和翻译,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想的”。
3、“审乎无假”领起的两句,《今注》有注曰:“审乎无假:处于无待。‘审’,处。”“守其宗:执守事物的枢纽。”所以翻译为:“他处于无所待的境界而不受外界变迁的影响,主宰事物的变化而执守事物的枢纽。”《方注》也有注曰:“无假:当为‘无瑕’之误。”“命:主宰。宗:即大道的宗本。”故翻译为:“审视自己没有瑕疵而不与外物一同迁移覆灭,主宰万物的化育而守住大道的宗本不变。”——孔子只说王骀是圣人,又知他受过刖刑,会说他能够“主宰”外物的变化吗?”仅凭这一点,就知这两个译文都属误译。
4、孔子后一回答的最后四句,《今注》的译文是:“如果了解这一点,就不会去关心耳目适合于何种声色,只求心灵游放于德的和谐的境地;从万物同一方面去看就看不出有什么丧失,所以看自己断了一只脚就好像失落了一块泥土一般。”《方注》的,前两句不大一样:“像他这种人,就无意弄清哪些声色是适合视听的,而能使自己的心神悠游于道德的和谐境界中。”后两句的意思少有区别。——与我的解说和译文比对一下,就可看出三者的对错优劣。
【译文】
常季说:“他王骀是个受过刖刑的人,居然比先生您还强一些,与一般人相比,那一定高出很多了。果然这样的话,那么他看问题想事情的特点究竟是什么呢?”
孔子说:“生与死,确实是人生最大的事,但此人的思想不会因为考虑到生死问题而有所变化,即使天翻了,地陷了,他的主张也不会因之改变;因为他看问题想事情是不以任何外在的东西为依凭的,就是说,他不随顺所处环境的变化,总是坚守自己一贯的原则。”
常季说:“他为什么能够做到这样呢?”
孔子说:“从事物相异的方面去看,挨在一起的肝和胆也像楚国和胡国一样相去很远;从相同的方面去看,则万物都是一样的。懂得这道理的人,他就会感觉不到事物之间有什么差别,只是心旷神怡地生活在人生的最高境界,看什么东西都觉得它是完整的,一点不缺少什么;既然如此,他当然会把自己失去了一条腿看作像是丢失了一把泥土一样,根本就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