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8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解说】

颜回听了孔子对他原先拟定的“表现设计”的否定意见后，就又重新作了一个，他称为“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法，也说出来征求孔子意见，并作说明。——要读懂他的这个新“设计”，必须知道：

1、开头说的“然则”等于说：“既然这样，那么（我改为……）”；为解释“内直”而说的三个“为徒”句的“徒”字，是同类人的意思（“赌徒”、“酒徒”这类说法中的“徒”字）。在《庄子》中，“天”多是指“自然界”，或自然本性，所以“与天为徒”的“天”字是指谓“保有自然本性者”，故可以用“与天为徒”来定义“内直”。据此可知，“内直”是指不歪曲也即保持自己的自然本性，内心中对自己忠诚，不自欺欺人。这显是针对孔子指出的原先设计的那个大弊端（即：为达目的不惜损害自己人性亦即自然本性）而设计出的“纠偏方案”；“外曲”是与这含义的“内直”对言，自是说外显的行为表现则作“策略性的变通处理”，并不总是赤裸裸地表现自己。——三个“是之谓”句都是说：因此我把这叫做……：“是”字在这里是表示因果关系的连词，相当于“因此”；“之”字是“谓”的前置宾语（是复指前文某个意思，究是哪个意思？不可领会错了。）

2、“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邪？”这个长句，是又对“与天为徒”的含义作具体说明，要注意：①充当主语的“者”字结构是指“事”，非指“人”，故接下的“知”字不是“知道”义，而是“记住”的意思（《论语·里仁》：“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②插在“天子之与己”中间的“之”字无义； “天之所子”的“子”字是用作动词，相当于“生”。③“独以己言”前面的“而”字是表示原因，可翻译为“因此”；“独”字相当于“岂”，“以”字是借作“已”（不允许、禁止的意思），“言”指意见、主张，故等于说：岂会不让自己有独立的见解。——接下是作个转折，也请注意：一，两个“蕲乎”都是祈求义，两个“而”字理当置于“蕲乎”之前（表示转折关系），被错位到后面了；二，两个“善之”的“善”字是动词，“认定……正确、美好”的意思。可见“内直”的要点在于把自己看作同天子一样的人，有能力和权利决定自己言行的是非善恶，不必请别人鉴定，亦即不必迎合他人。这是庄子和“庄学”的一个“核心观点”，所以讲完后又追加三句予以明确和强调。这三句好懂：“若然者”等于说“我这样表现的话”；“人谓之童子”的意思是：别人就会把我看作像是天真孩童一样的人（而不加戒备）了；所以后句又重复说：因此我把这叫做“与天为徒”（此句头上的“是”字是连词，相当于“因此”；“之谓”是“为之”的倒装）。

3、接下八句话（从“外曲者”起，到“是之谓与人为徒”句为止），是对“外曲”作具体解释，都好懂，只需知道：其中“擎跽曲拳”是说捧着朝笏躬身跪拜（“擎”即执芴，“跽” 是跪拜，“曲拳”指鞠躬），这是古时臣下朝见君主的礼节；后四个“为”字都相当于“做”；“人亦无疵焉”句中的“疵”字是动词，“挑毛病”的意思（其中“亦”字是副词，相当于“确实”、“一定”）；要注意的是：“吾敢不为邪”句中的“敢”字是谦辞，不是说“有胆量”，可翻译为“怎么好意思”。

4、再下面几句是对“成而上比”和“与古为徒”作解释，我只解释这三点了：①“成”字在这里是裁定义（《周礼·秋观·讶士》：“四方有乱狱，则往而成之。”）“而”字相当于“则”；“上”是指前人、古人，“比”相当于合、同，“同”是“比”的前置宾语；故“成而上比”是说：需要对某个问题作是非对错的裁决时，就与古人保持一致，亦即采取前人的标准和说法。②所以接下说“其言虽教，讁之实也”：这里面的“其”字是假设连词，“教”字是借作“校”（读教），违逆、对抗的意思；“讁”通“谪”，谴责、责罚义；“之”字相当于“则”；“实”是落实义（指“谪”的内容得到体现，不会落空）。③“古之有也”句中的“之”字是副词，相当于“已经”。——于是知道了：“虽直而不病”是说：即使批评的话语说得直言不讳，也不会受到指摘了：“病”是责备义。

5、孔子对颜回这个新的“表现设计”同样是说“恶！恶可！”具体评论更难懂，要注意的是：

 ①头句是个条件复句：前半句（条件分句）中的“大”同“太”；“政”是“法则”、“标准”义（《荀子·天论》：“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足见“天政”即天定的法则、标准）；后半句中的“法”字是从“效法”义引申来的依照（去办）的意思，“而”字相当于“则”；“谍”通“牒”，有“薄籍”、“谱牒”等义项，“不谍”自是说不好定案亦即不好归入哪一条。——可见此句是针对颜回竟然提出“三徒”也即三条标准而发，意思是：标准定得太多，执行起来就不好取舍，不知按哪条办为好。应该说，这个总的、概括性批评很是中肯。

②接下用“虽固”、“虽然”领起的两句有递进关系，“虽”字相当于“即使”，“固”是“固定”义，“罪”是“归罪”义；所以“虽固，亦无罪”是说：（因此，）即使肯定（“固”）适用哪条标准了，也不能就据以做出裁决（因为未必符合或违背其他标准）。“虽然”句是又针对“虽固”句说：即使做出裁决了，其作用也止于让你自己感到未犯错误（“是”为代词，“止是”即止于“然”；“耳矣”是感叹词连用，加强语气而已），言外之意是对别人起不了作用。所以又追加后一句予以挑明。注意：“及化”的“化”字是感化、教化亦即转变人心的意思（《礼记·学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所以下句是说：这怎么可能起到教化他人的作用呢？（“夫”是代词，相当于“这”。）——末了来句“犹师心者也”，是转而批评颜回，说他改作这个设计也还是只顾从自己的主观愿望出发想问题，所以这仍然是“主观主义”的设计：“犹”相当于“还是”（指明同上次的“端虚勉一”法无别）；“师心”字面义是“以自己的心为师”，把这“师”字的意思引申一下，又看作动词，对此句的领会就深刻了。

【辩析】

注家们对这段文章注译，同我“大相径庭”者多矣，我不必一一列举，只能举几个例子。

1、颜回说的两个含“蕲乎”的长句，《方注》的译文是：“与自然为同类，知道人君和自己都是天生的，这样，我哪里会去祈求人家称赞我的话为善，又哪里会管人家的话为不善呢？”解释“成而上比”的几句，则是：“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就是与古人为同类。所说的虽然是古人的教诲之言，其实是在讽责当今人君的过失，这些教诲之言出于古人，并不是我虚造的。像这样，虽然直言讽责，却不会招致祸害，这就叫做与古人为同类。”——《今注》的，文字有别，意思基本相同。我的评论是：这种译文说明译者“基本上没有读懂原文”。

2、孔子对“三徒法”的评论，一般都“政法”二字连读，并且认为“政”同“正”，“匡正”义，故“政法”是偏正结构，《今注》的译文就是：“要去纠正人家的法子太多而并不妥当。这些法子虽然固陋，倒也可以免罪。然而，只不过如此而已，怎么能够感化他呢！你太执着自己的成见了。” ——《方注》的也是大同小异。

【译文】

[颜回就说：]“那么，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就是与天为徒，即内心真诚信实，决不自欺欺人；因为与天为徒，就是记住自己和人君一样，都是天之所生，遇到需要对人事作是非对错判断时，哪会自己不敢发表意见而只是希求别人来裁定哪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呢？这样，别人就会把我看作像是天真孩童一样的人（而不加戒备）了，因此，我把这叫做“与天为徒”。外曲，就是与人为徒，即外在表现迎合世俗；例如在朝廷上捧着朝笏向国君行躬身跪拜礼，这乃是古时候传下来的臣下朝见君主的礼节，大家都这样，我也就跟着这样做。做所有人都做的事，别人就不会挑毛病了，因此我把这叫做与人为徒。成而上比，则是与古为徒，就是说，对问题需要作是非对错的裁决时，一定效法古人，同他们保持一致，总是按他们的标准和说法处理；这样我说出的看法即使有违众意，体现出对人事的谴责褒贬了，但却是援用古人的先例，不是我别出心裁。这样，我的话即使说得直言不讳，也不会受到指摘了；因此我把这叫做与古为徒。——我这样表现，该可以了吧？”

仲尼说：“不，不可以的！行事的标准太多，执行起来就不好确定究竟该用哪一条；即使肯定适用哪条标准了，也不能就据以做出裁决；即使做出裁决了，其作用也止于让你自己感到未犯错误而已，并影响不了别人的想法。这样哪谈得上达到教化的目的呢？看来，你还是不顾实际情况，只是凭着自己的主观想法作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