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人间世篇》解说(4·1-7)
(2019-01-06 05:29:14)4·1-7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解说】
1、颜回的三句回答,可以正确地翻译为:我去了以后,一定表现得为人正直,又谦虚谨慎,工作勤勉努力,而且虔诚专一,可以吗?——这说明,他是想通过自己在卫国的良好表现而获得卫国人的好感、信任,从而终于得到进见卫君的机会。
2、对颜回的上述打算、“设计”,孔子完全抱否定态度,但说出的理由颇不好懂。最关紧要的是:第一句头上的“夫”字,究竟是发语词还是第三人称代词,指代卫君?回答不一样,对这个字后面一整段话的解读就会大不一样。——我取前解,理由是:一,孔子理当是针对颜回的“则可乎”之问,对他的上述“设计”作评论;因此,他决不会一劈头就讲卫君怎样,更不会始终完全不触及这个“设计”本身的内容,顶多是做评论时也涉及到了卫君的品性。二,按后解,孔子这个回答的基本意思就会是:从卫君的为人看,你这样表现了也决得不到他的信任;这就意味着孔子预定了,颜回“设计的表现”是特指“在卫君面前的表现”。可这就与颜回作这个“设计”的目的乃是“得到当面向卫君进谏的机会”相背离了,但孔子哪会这样弱智,以致发生这样的误会呢?颜回说他去卫国后要表现得“端而虚,勉而一”,并不是申说他得见卫君时将采取的“应付方式”,而是讲他打算通过怎样的途径“得见卫君”,孔子会连这一点都体会不到?
3、明确了“夫”字是发语词,后面的话就每一句都好懂了。
① 头两句是个条件复句,是对颜回的“设计”作总的评估,说一个人“这样”表现的话,就将总是忧心忡忡。——前半句(条件分句)中“阳为”一词的“阳”字,乃相当于“伪”,即是“外表上”、“假装”的意思(《韩非子·说难》:“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其中“阳”字就是这用法),“孔扬”则等于说“很值得表彰、敬仰的行为”(“孔”是大义;“扬”是举起义,可引申出敬仰义,后面承前略去了“为”字;“充”是冒充的意思);后半句中的“采色”是指人的神态、气色,“不定”是不安的意思(此“定”字是镇静义)。
②接下三句是对上句作解释,说明“采色不定”的心理根据(所以我在前面用冒号)。第一句头上的“常”字是动词,即是借作“尚”,推举、崇尚的意思,“违”通“韪”,故“人之所不违”是指人们认为不对、不该做的事。第二句头上的“因案”是“因”和“案”(通“按”)组成的合词,故是随顺、附和义,“人之所感”的“感”字是借作“憾”。——第三句是指明做前两句说的“违心事”的原因(目的因),从而与开头的条件复句呼应上了,对何以“采色不定”做出了解释。这里请注意:“容与其心”的“其”字是前两句中“人”的复指词,“与”通“豫”,故“容与”是同义联合结构的合词,可翻译为“取悦”:“容”和“豫”都有喜悦义。
③“名之曰”三字不成句,又明显不能从下文找到“曰”的宾语,因此,我认定这里有脱漏;是什么?不好猜,就不猜了吧。
④ 接下两句是对上文所说作评论,说:在每天都会碰到的生活小事上都不能实现你这设计,何况遇到大事呢?——注意:这里的两个“德”字不是“道德”义,因为用“德”字的这个义项决解释不通这两句。我据此认定,这个“德”字乃是“直”的借字(“惪”是“德”的异体字,古人又往往认“认偏旁不认全字”,故“德”、“直”可以通假):“直”有遇到、面临的意思,故“日渐之德”是指几乎每天都会碰到的事情;相应地,“大德”就是指需要“勉而一”地去做的大事了。又,“渐”有浸泡义,故“日渐”是“每天都会遇到”这个意思的形象表达;“不成”无疑是“不能实现”的意思,潜在的宾语是“你这设计”。
⑤末尾三句是最后结论:“执”字是借作“慹”,慑服义,“化”与“慹”对言,自是心悦诚服义,即被感化了的意思;“外合”是说表面上不违背,“内不訾”是说内心里不予考虑(“慹”是希求、考虑的意思):慹、化、合、訾的宾语(受事)是同一对象。——末句的“庸讵”在2·6-2中见过,是表示反问的副词。
【辩析】
1、颜回的回答,《今注》的译文是:“外貌端肃而内心谦虚,勉力行事而意志专一,这样可以吗?”《方注》的只是稍有不同。——仅从字面看,不好说有错误,但我觉得翻译得很不到位:这不像是陈述一个旨在取信于人而做出的“行为设计”。
2、孔子申说“恶可”的理由的那段话,就我所见,历来注家的注译通通“全错”。主要原因是一律误把开头的“夫”字理解为代词,指代卫君,从而“在方向上”领会错了,加之其中多有偏义词语,还多借字,所以几乎每一句都注错译错了。
3、试看《今注》对这段话的几个注释:①“以阳为充孔扬:‘阳’,盛气。充,满。孔,甚。‘孔扬’,甚为扬扬自得。即是说:骄盛之气充满于内,显扬于外。”②“采色不定:喜怒无常。”③“因案人之所感:压抑别人的劝谏。”④“求容与其心:求自己内心的畅快。‘容与’,自快之意(林希逸说)。”⑤“日渐之德:小德,谓使渐悟之教。下文‘大德’,乃使顿悟之教。”
4、试看《方注》给出的孔子答话的译文:“唉!怎么可以呢?卫君刚猛之性充扩于内而彰扬于外,神采气色毫无定准,世人不敢违逆他,他却压抑了别人对自己的忠谏,来求得自己内心的快适,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渐渐感化他尚且不成,何况一时用大德来改变他呢?他必定固执己见而不被感化,即使表面附和而内心却拒绝纳谏,你的方法怎么可以呢?”
【译文】
颜回说:“我去了以后,一定表现得为人正直,又谦虚谨慎,工作勤勉努力,而且虔诚专一,可以吗?”
孔子说:“唉,这怎么行呢?要知道,人要是以伪装的行为来冒充很惹人喜欢敬仰的表现,自己一定会忧心忡忡心神不安的,因为他会感到自己是在推崇人们并不喜欢的事,也即随顺人们厌恶的行为,而且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求得别人的欢心。在几乎时刻都要面对的日常小事上都很难实现你这种设计,更何况遇到大事呢?所以,你去了卫国之后,必定是慑服于别人的行事方式而不是心悦诚服地接受之,必定是外在表现上与他们保持一致,内心里却是怀着不满的。既如此,你怎么可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