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爱老虎。

对我们人类来说，老虎是一个遥远又神秘的存在。他们，离我们很远。隔开我们的，除了恐惧，还有什么呢？那是一种能让无所不能的人类秒发抖的种群，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而不敢走近。他们，又离我们很近。我们人类的生活中，到处都充斥着他们夸张的形象和故事——那是我们人类自己的臆想。真实的老虎的生活是什么样呢？我们了解的还很有限。

爱老虎的人，有一个去处——虎园。

在我们城市的边缘，有一个老虎的园地——虎园，那里散养着上千只老虎，是世界上最大的东北虎林园。

我不知道，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人去过那里。我总去，有朋友来，我一定领他们去看看。

看什么呢？

体会一种野性的呼唤吧。他们身上好像自带着山野和丛林的气息。他们自有一种神秘的气质。

那片园子，于我，好像是一种治愈和放松。除了深情地注视他们，我还试图走近，但他们拒绝人类的任何亲昵。

我不知道别人在虎园里看到了什么？他们像一只只闲散的大猫，慵懒地趴在草丛中或雪地上，目光空洞或悠远，像陷入漫无边际的回忆的样子，他们有什么可回忆的呢？这是我的好奇。他们偶尔打个哈欠，无聊地甩甩头，或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像深沉的哲学家那样若有所思。他们拒绝注视游人，不看你们，除非你向他们投食（或干脆成为他们的食物）。我体会，那是他们向人类表达他们傲慢的一种方式，拒绝理会你——我们这些孱弱的细脚伶仃的两条腿的软体动物，可能根本不入他们的虎眼，完全禁不住他们的轻轻一扑，这种威风凛凛的骄傲的动物呀。在他们眼里，我们的出现，是不是打扰了他们的遐想或卖呆儿呢？他偶尔注视你的时候，会有一道寒光，像一条鞭子一样叭地一下打到你身上，让你一哆嗦。他如炬的目光中，那冰冷的寒意，即使盛夏，也会让你感到一阵彻骨的冷。

我知道，他们，从生下来，就没见过山野，没见过森林，没闻过大江大河中水的腥气。而他们的祖先，能自由自在地驻足山野，穿行林海，随心所欲地戏水弄波……而这些，对今天的老虎来说，都成了莫大的奢侈。但荒野和丛林的气息，会隔着城市的喧嚣向他们发出野性的呼唤吗？他们偶尔驻足，热切地向远方眺望，他们听到了什么？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密密麻麻的楼群像水泥的森林一样大兵压阵地包围了他们，他们会不会感到逼仄和压抑？他们的家不在这里。

我想，荒野和丛林会出现在他们的梦里吧，祖先遗传给他们的基因里，一定携带了山林和荒野的气息。那是千百万年的传承，他们来自一个远古蛮荒的世界。而虎园野化训练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让老虎们放归山林，那一天，是他们的节日。那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虎园和动物园不一样，虎园是人在车里，那是会动的笼子。动物园是虎在笼子里。虽然都是隔着一层笼子，可我总觉得，谁在笼子外谁更有优越感一些，因为自由度更大。

我们想推出一个东北虎频道。因此，每个周末，我们都去拍老虎。我们想走近他们的世界。

喜欢老虎的人，都有一个特别遗憾的想法——我想去抱抱他摸摸他，可我不敢。所有的喜欢，都有肉体亲近的成份吗？

之前，我们去，拍小虎的时候会抱抱他。上周去，他开始冲你呼噜呼噜地低吼，趁你不备，从你身后发动偷袭，扑上来咬你挠你，而且下死口，咬住了就不松口。真是忘恩负义呀，你忘了我抱过你吗？他的眼神明确地告诉我：抱抱我算啥？多少人想抱我，我还不让呢！交浅言深了。咬你没商量。你的那些套近乎，我根本不稀罕。

虎园的总工刘丹，人家都叫他虎头，这里上千只老虎的头。他在虎园工作近30年，每一只老虎，他都认识，他能说出哪只虎和哪只虎是一窝的，他能敏锐地告诉我们说，这两只要打架，那只虎有点发情，明察秋毫。他经常摇下车窗和老虎说话。他看虎的眼神，明显像看自己的孩子。我看见他呵斥一只虎：“鸡呢？笨呢！”刚才放了一只珍珠鸡，结果老虎没抓住，让鸡跑了。被训斥的虎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敢抬头看虎头。那一刻，我相信，老虎能听懂刘丹的话。

博尔赫斯写过老虎：他写老虎“金黄的颜色是宙斯美妙的金属。”西下的夕阳里，老虎身上发出神话和史诗里的闪光：“啊，还有那更可爱的金黄，你的头发，我的手渴望把它抚摸。”

你看，他也渴望抚摸老虎。

威廉·布莱克的诗，也对老虎充满崇拜：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你炯炯的两眼中的火

燃烧在多远的天空或深渊？

他乘着怎样的翅膀搏击？

用怎样的手夺来火焰？

又是怎样的膂力，怎样的技巧，

把你的心脏的筋肉捏成？

当你的心脏开始搏动时，

使用怎样猛的手腕和脚胫？

是怎样的槌？怎样的链子？

在怎样的熔炉中炼成你的脑筋？

是怎样的铁砧？怎样的铁臂

敢于捉着这可怖的凶神？

群星投下了他们的投枪。

用它们的眼泪润湿了穹苍，

他是否微笑着欣赏他的作品？

他创造了你，也创造了羔羊？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