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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零的生活

(2016-06-10 00:39:49)

鹿老师是他的导师,是我们最敬重的前辈。这个暑期,鹿老从美国回来。
老师快80岁了,精神很好,头脑清晰,兴致勃勃。因为孩子都在美国,他和老伴也过去了,偶尔回国。
我问,好久没回来了,是不是不适应国内的生活了?他说,怎么会不适应呢,这里才是家呀。
我知道,刚到美国时,他还耐不住寂寞地发挥余热,站在马路上统计一天中各个时间段过往的车量和行人人数,用模糊数学计算红绿灯的时间怎么设定才合理。他在退休后还写了两本专著。您现在忙啥呢?他说,有时辅导一下小孙子和小外孙的数学。专业呢?他苦笑:早就不搞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真的很遗憾。以他现在的思维状态,如果不放弃专业,也会在退休后很有作为的。可惜,在美国,没有他的专业环境。
老人说:年龄大了,回来一次越来越不容易。我们今天的见面,也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我俩都说:怎么会呢!但掐指算一算,大家一下子都有点伤感。老人半天无语。
老人感慨:我有时在家里会莫名地发脾气——我老了老了,反倒背井离乡,无家可归了。真像坐移民监一样。在美国,我没有朋友,外出我又不会开车,到哪都不方便。去散步,好不容易遇见个年龄差不多的华人,一问还是台湾来的,和我们的政治主张不同,话不投机。我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看两张固定的中文报纸。干了一辈子,怎么觉得,我的生活一下子归零了呢,什么都没有了。我的退休金在国内算是高的,可到了国外换成美元,根本不算啥。我还要租房子住,因为不想和孩子们住在一起。回一次国,倒像客人一样。可我不去美国似乎也不行,毕竟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你能让孩子扔下工作回来照顾你吗?所以老了,没办法,只能跟着孩子走。我也知道我发这个脾气是没道理的,孩子们让我们过去也是出于好心,可以享受那里的医疗呀,养老呀和环境什么的。可是,难道我过去就是为了喘气和等死吗?
我无法确切体会老人的心情和他在国外生活的寂寞,但能体会他心里的无奈。他说,这次回来,我去看了几个老朋友。有好几个都是儿女在国外,老两口在国内。我都不敢想,万一他们病倒了怎么办?我说,让他们找个保姆吧。他说:80多岁的人了,本来头脑就不太灵光,再找个不是太托底的人在家里,不是找麻烦嘛。
我知道,50年代初,鹿老师以上优异的成绩从上海考到哈工大,从此就留在了北方。他被打成过右派,下放劳动过。从教几十年,他老人家的人品和学识是有口皆碑的,绝对是我国某一领域的顶尖专家。这次离哈,他受一个学生的邀请还要前往山东。他说下次回来,他一定要取道天津,去看看他的另一个博士。
我知道,老人在心里一定认真算过他的哪些学生和朋友他一定要抓紧时间去看看他们,在他能走得动的时候。80 岁了,他把每次回国的时间都算计好,能去看看哪些人。
他说,每次回来,总是听说谁又走了,都是这样的消息,走的人越来越多。让人心里很难平静。有的人比他大,有的比他小。我说:你的身体状态这么好,肯定长寿,不要想那些。他说:我的这个身体也许看起来还不错,可我们这个年纪了,说衰弱很快就会垮掉,也许摔一跤,或得个什么病就再也起不来了。
聊天中,能感到,老人对很多事情都想开了,想明白了。他调侃说,从前面那些走的人来看,基本上还是按排班站队的顺序走的,但也有抽签的和插队的,提前走了。整体上看,还是按年龄顺序排队的。但不管怎么走,我们大家都在慢慢往前面那个地方走。
我说:您不知道我有多羡慕您,有自己的时间,想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向往退休的生活呢。
他说,是呀,工作的时候,总有很多的压力和烦恼。那时我也盼望过退休。我想过要好好珍惜退休后的生活,有过很多计划和打算,可其实,退休后的日子,你越想好好过,它过得越快。这不,一转眼,我已经退了快20年了。
时间像一条河,裹挟着我们往前走,日夜不息的。我们原本以为这条河很长,可突然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我们马上就要走到人生的边上了,那条河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长,我们想抓住点什么,可好像又抓不住什么。这时,你是不是有一点张惶和不安?
我们送老师上车,他风中的白发,还有他清瘦的身影。我知道他心里的忧伤。就像一棵老树,突然被连根拔起,被移植到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有谁能知道他心里的孤独和伤感?是衰老和恐惧在误导我们吗?
卡夫卡说:“我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我想,之所以破碎,是因为有幻觉。这种触及,包括退休后的老年生活。也许退休,没有我们之前想象的那么自由和美妙。我们都在走不出的束缚中,无法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这是我心里觉得的最大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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