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生活久了，我会特别向往村庄，那是另一种存在。所幸，我在小的时候还在村庄里生活过，随父母下放，在兴凯湖边的一个小村子里生活了两年。那两年，是我对农村生活的全部记忆，当年从城市里被驱逐到乡下，有点落难的意思，但现在想起来，很感谢那两年，因为这两年，我的生活又多了一个维度，体会过真实而生动的乡村生活，而不是单一的城市生活。

最重要的是，那两年的农村生活是在我小的时候，也就是一个人心灵大开的时候经历的。所以，那里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深深刻在你记忆的模板上了，伴随一生。

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乡村生活体验的人生是有缺陷的。至少，那是一种和大自然的天然亲近与融合，与现在城里人的郊外几日游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为城里的孩子遗憾。

但现在的乡村也早已不是当年的乡村了。

最近，我们单位搬家，搬到了另一处我们不熟悉的地带。换了一个环境，面对一个全新的空间，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要重新适应，有新鲜感。我发现，我们在城里生活的每一个区域，似乎也像一个村子。这个城市，就是由好多个这样的村子组成的。搬一次家，就像换了个村子一样。城里人当然不把它叫村子，他们叫“那片儿”，西大桥那片儿，马家沟那片儿，和兴路那片……每一片儿，都是一个像村子那样的生态系统。那就是你的生态圈。

比如，原来我每周都会到一个熟悉的报摊去买几本当周的最新杂志，顺便再和报摊的摊主聊几句家长里短。比如，衣服开线了，我会去一家熟悉的小店找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大姐给缝上，她的手工活很好，就是价钱贵点，其实也就贵个一两块钱。她总是冷落落的，并不热情，话也不多，这倒正合我的心意，少说了那些应付的客套。冬天天冷的时候，我在她那做过棉裤。现在的女人又有几个会做棉裤呢？穿的人也少了，会做棉裤算不算是一桩濒临失传的老手艺。我隐隐地感到，她不快乐，但她不说，不抱怨，就是绷着脸干活，虽然只是接些缝缝补补的小活儿，但她始终保持着一种高傲的姿态，绝不过分热情，但活好。她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骄傲。

在我们原来的那一片儿，我们爱吃哪一家的川菜，哪家的水果新鲜，哪家能买到我爱吃的酸奶，甚至去哪家买的笔好用……我们都轻车熟路了。从我们单位四下一看，分明是一幅生动的生活地图和市井生活画，我们像一条鱼，熟稔地穿梭其中，怡然自乐。

在那一片儿，有很多熟悉的老面孔，经常出现在我们身边，从来没打过招呼，但经常看到。每天傍晚出来蹓狗的白发老头儿，还有那条老的都抬不起头来的像狮子一样的大黑狗，还有那个喂猫的老太。她往那一站，周围几十只猫像影子一样嗖嗖地聚集起来，在昏暗的光线里，一切都像剪影，甚至有点神秘，我怀疑他们之间有接头的暗号。那个老太，从来不拿正眼瞅我们这些不小心看到她喂猫的看客，她的笑容只给那些猫留着。她给猫们倒水，把鱼肠鸡肝的分给不同的猫们，有的猫是要吃小灶的，猫们在她的指挥下秩序井然，绝不哄抢。猫们也是绝不拿正眼看我们这些看客的，它们骄傲又提防地离我们远远的，黑暗中它们的眼睛像寒星一样闪亮，它们，只把亲近它们的权利留给那个灰衣土脸的老太太。这里是城市生活的一个小小角落，很少有人注意。但我无数次站在远处看这幅人和猫的画面。此时，那个老太太，在我眼里，牛的一塌糊涂，她是猫们眼里的女神？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根深蒂固，不容外人打扰。一次，我试着走过去，老太只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猫们也很警觉，分明表示我的打扰让它们不爽，我拿出一张百元钞票给老太说，你给猫买点好吃的吧。老太收了，说了声谢谢，周围又悄无声息了，能感觉得到，它们都希望我快点离开。那是它们的领地。

还有一个老太太，她经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晒太阳，她老的让你猜不出她的年龄，似乎已经老成一种非人类的特殊物种，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看见过她和任何人说过话。周围的人匆匆而过，周围的世界明灭变化，你不知道她看没看见，她只是瞪着昏花的眼睛木然地坐着，没有表情。我好奇她在想什么。有几次从她身边过，她似乎睡着了，口水流到衣服上，她的身上有很重的气味。有几次，我看见她拖着一条病腿柱着一根棍子往院子里一点点地挪动，我问，需要帮忙吗？她茫然地看着我，没有表情。我说，用我扶你一下吗？她摇了摇头，继续费劲地挪动自己。冬天的时候她就不出来了。每年春天来的时候，她就出来，从她家到院门口的台阶，只有这样的一段距离，是她现在惟一的一段距离吗？每年春天来的时候，我都要去看看她出来没有，如果她又出来了，就说明这个冬天她又熬过来了。她肯定没有老伴了，她有儿女吗？她每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她年轻时的样子谁又知道？

还有那个卖米线的老板娘，她曾经含着眼泪和我分享过她锥心的痛楚，我儿子高考复读，她到处托人打听孩子考没考上，而见了我却不问。还有那个街角的巧克力店，里面有比利时、法国、丹麦的各种巧克力，我总去，尝各种巧克力的味道，用舌尖想象在那些遥远的国家，这样的巧克力是怎么做出来的。那么多的人，那么复杂的工序，那么遥远的距离，只不过为了舌尖上的一瞬间感受。好奇。

我和他们，都是在那一片儿共同生活过的，擦肩而过，不过如此。但他们都是你记忆中的一部分。

搬家，只是换了个住处，但你生活的场景因此变了，记忆中的布景也变了。回忆过去，我的生活竟然是用一次次搬家来划分的。我把它们想象成我都市里的一个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