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坐出租车，走在中山路上，大太阳底下整个路面都是白花花光秃秃明晃晃的，真晃眼睛呀，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燥和烦。我随口感叹了一句“可惜了这条路上原来那些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榆树了。”以前的中山路两边那些绿荫浓郁的老树如今都没了，这条路也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鸡，以前雍容活泼的气度全没了，干巴巴的可怜相。

开车的师傅也深有同感。他说：城市的发展就是人和树在争空间，那些树要是不拔，路就没法扩，这些车咋整？可树都没了，到处都干不拉瞎冒烟咕咚的，也真没劲。我说，哈尔滨路两边有树的路越来越少了，楼倒是越来越高越来越多，树倒越来越稀罕了。那些在哈尔滨长了上百年的老树，这么几年的功夫就都得给盖楼让路，为修路牺牲了。要是这样下去，这早晚得变成一个没有绿色的沙漠。

开车的师傅说，我整天开着车在路上跑，哈尔滨就有两处地方，就两处，是路给树让路了，一个是在黑大后面，一个在友谊宫前面那块儿，把两棵老树用石头围起来了，路在那拐了个小弯，总算把那两棵树留了下来。

他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城市的路越建越宽，路上的车越来越多，可在那两个地方，树就长在路中间，所有的车走到那儿都得拐一下让一下，为了那两棵树。但我每开车经过那里并没觉得有一点麻烦，相反，那老树盘根错节，华盖如云，落落大满的样儿，倒会给我们心里添一丝清凉和惬意。

出租车师傅装大明白，继续和我白货：你没听说吗，当时，那两棵树也是要砍的，哈尔滨不是有一帮老人儿吗，哪一拆老建筑他们就不让，就拦着，就去找，要砍这树的时候又是这拔老人儿去找的，他们说，我们小时候就在这树下玩，到我们老了，你们咋就给砍了呢，你们给我们留点念想不行吗？这哈尔滨拆的哪还有一点当年的样子了？这么地，这两棵树才保了下来。

也不知道这师傅说的是不是那么回事，反正我在心里为这个决策的制定者点了个大大的赞。替那两棵树谢谢他。如果，哈尔滨的街头能多一些这样被特殊保护下来的老树，我们不仅多了一份阴凉和绿意，更能在心里多了份温馨吧。可惜，只有两棵。

相比之下，那些死去的树呢？我们曾经在它们的绿荫下玩耍，散步，它们在的时候哈尔滨多美。如今它们在哪？我的一个同事好奇，不是说，这些老树被异地移植了吗？当时有人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让一棵老树死掉，是把它们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好好养起来。我的同事开车找到了那个地方，他看到了什么？很多老树光秃秃地立在那儿，全死了。他给我看他拍的照片，很凄凉的感觉。谁为它们的死负责？同事说，那里像一个树的殉葬场，是树的墓地。

我相信，树是有灵魂的。每当你来到一个有很多树的地方，你是不是觉得愉快和幸福？

树叶在哗哗地响，是树们在和你说话。年轻的小树更爱热闹，话也多。老树就矜持多了，顶多轻轻地摇一摇树枝，像老人拈须颔首的微微一笑。白桦树上有眼睛，甚至还有流下来的眼泪。我有很多次被树惊着的经历，天蓝得心醉，拐了一个弯，一片明晃晃的白桦林扑面而来，树叶发出的哗哗声像欢乐的潮水一样涌来，于是你就被淹没了。还有原始森林里那些几百年的老树，那么有气节和风骨的样子，几百年来它都经历过什么呢，它看到的太多了，但它静默不语，几百年的风云在它的树梢上掠过，它吸收了天地间什么样的精魂？树干上有篝火的痕迹，多少年前的寒冷冬天有猎人倚在这这棵树上取暖吧，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无法细说那些树给我的感动，但我觉得树能明白。

漠河的北极村有一片妓女坟，当年很多淘金的妓女都埋在那儿，当地人说，不管多热的天，一走进那里，周身立刻刷地一凉。最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在中间分成一个V字形，像女人的两条腿，这些长的细细弱弱的树，和埋在这里的那些苦命的弱女子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一个小朋友告诉过我，她曾经在一天里从早到晚盯着窗外的树，她看到树叶是怎么样一点点长大的，她说她好像真的听到了树叶长大的过程中那种滋儿滋儿的声音。她说，我和好多人说，他们都不信，但我真听到了那种声音，感觉很神秘。一个亲眼看见过树叶长大的孩子，听到过树叶生长发出的声音，别人都没听到，只有她看到了听到了，我想，她可能不小心知道了一个上帝的秘密吧。

我小的时候，我们家窗外也有一棵可大可大的枊树了，我家在三楼，我没事就趴在窗台上看书，看书累了，一抬头，窗外是满眼的绿，树叶哗哗地响，有一种被它环抱的感觉，我经常觉得自己不过是长在它上面的鸟巢里的一只鸟。它给我一种长在树尖上的错觉。夜晚，睡不着觉，窗外是明晃晃的大月亮，月光下的大柳树在暗影里似静似动，像一幅水墨丹青，它离我那么近，近到好像我一伸手就能碰到它的叶子，我真的好像能闻到它在月亮下的呼吸。每一片叶子在月光下都变得那么敏感，张开了它们感觉的触角……我想它能明白我当时少女的心思。不用说，它也明白。后来，我搬家了，后来，这棵大柳树不见了，因为那里盖了好多楼。我没有看见它倒下时的样子，但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缅怀过，为它疼痛过。

我很珍惜这个城市里的每一棵树，它们活的多不容易呀。这些树陪着这里的人，走过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那些日子。如果有一天，这些树没了，那他们上哪去找那些日子的影子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