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乱翻书，看到一句诗：青灯有味似儿时，白发无情侵老境。心里一动，这个“侵”字用的真好，那种一点一点被包抄的感觉，于无声处间，你的生命就这样从四下里被一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包围住了。如果不是因为年龄，怎么会对这一个字有这么深切的体会呢。

我对老的体会，就是在这些不起眼的细节里。就像龙应台说的，“走在街上，突然发现，满街的警察个个都是娃娃脸。”小时候，我们眼里的警察，还都是警察叔叔呢。现在我们，竟变成警察眼里的阿姨了。

前几天，一个朋友从微信里发给我一首他写的诗《时间去哪了》，用几个段落回顾了自己几十年的生命历程，比如：时间去哪了，那年二十八，复课读书到深夜，追回十年差……时间去哪了，一晃五十八，人生本想做点啥，好像没干啥。语言平实，其中的追求、奋斗和感慨，我能体会。

时间去哪了？这是一个天问。我觉得，时间像一束强光，像水银那么明亮，从远处的天际间射过来，投注到一个少年的生命里，少年于是变成了今天的白发大叔。时间改变的不仅是容貌，更重要的是，它给我们心里注入了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这个，我们自己心里知道。那种踏实、从容、稳健、洞察一切、风轻云淡的感觉有多好，我们自己知道。和容貌上的损失相比，我心里充满窃喜。可能别人看到的，是时间对我们做的无情减法，时间让我们老了。可我们自己知道，时间其实在我们身上做的是加法，它给了我们多么宝贵的财富呀。这种感觉，你懂。

我对老的另一种感受，是从我身边的老人身上。婆婆前不久遇到点小麻烦，我说，你儿子过些天放暑假去帮你处理，你不用管了。她说：我自己能办的事我自己解决，不用他。我用他的时候还在后面呢。这话，让我心里一动。怪不得我身边的老人个个都那么自强不息，能耐大了，能自己干的事绝对不让我们插手，原来，他们小心算计过，对儿女也要节省着用，不要透支，能不麻烦我们尽量不麻烦我们。他们对自己非不得已要麻烦别人的那一天是不是充满恐惧？他们是不是都想过一个问题，哪一个儿女是最可依靠的？他们这些从来不会和我们说起的心理活动，让我觉得心酸和苦楚。那是他们生命最后的落点，他们对那一天有过好多想象吧。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最后的一点尊严和温情。

婆婆告诉我，她所在的小区总有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在捡垃圾，婆婆很好奇，一问才知道老太太不仅有儿有女，还有养老金，根本不用靠捡垃圾生活。那为什么还要风里雨里的捡垃圾呢？老人说，一是锻炼身体，二是每年还能因此补贴儿女们几万块钱。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可怜天下父母心呀。老人说：我已经80多岁了，我真的一点都不怕死，但我怕瘫呀。这是不是老人们最怕的事？

我们家的好几个老人都去威海生活了，我觉得能在那里生活，一切好像从此都是幸福的模样了。天那么蓝，空气那么干净，水果蔬菜那么便宜新鲜，每天早上都有人拉着几只羊到小区里卖现挤的羊奶，还是热乎的……这里是一个远离污染和喧嚣的桃花源吗？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经常会想他们，每时每刻都充满牵挂。比如我妈，她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那么大的房子就一个人，她会孤单吧？她一个人的晚饭会不会对付？以前，和我们在一起，她会做一大桌子的菜，儿子一进屋就问，姥姥做什么好吃的了？她就笑眯眯地说，看哪一个你爱吃？她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想起我们一起吃饭时的热闹？我打电话的第一句总是问，你在干吗呢？我想象她此时的情景，想象我们就在一起。姥姨告诉我说，她每天最盼的就是中午，可以和你们视频，吃口饭就往电脑前跑。后来她知道我中午总会小睡一会，就坚决取消了和我们视频的约定。姥姨还告诉我说，她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接你们的电话，如果我们忘了，她就一遍遍地查看未接电话。但她从不打给我们，因为她想象不出我们正在忙什么，不好打扰你的工作和休息。

我能给她们的安慰就是，等我退休了，就来陪你们。她们很兴奋，你什么时候退呀？我说，我争取早一点退。可仔细一算，还要十多年呢，她们的眼神又黯淡了。我突然觉得，这其中不知道哪里藏着一点看不见的残忍。

三毛说：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过，等明白过来，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了。

年轻时，我也是糊里糊涂地过来的，对于老年，我却有着这么充分的准备和酝酿。她们走在我们前面，为我们小心试探这人生最后的一段路。她们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教我们更加懂得珍惜健康和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