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和我 (文/王路)
(2013-05-30 21:13:42)我在文章里可不敢夸我室友。一夸他,我就俗气了。人家不是说吗,最常见的牛人有三种:我同学、我室友、我当年。
我研究生时住二人间,室友是龙。别人叫他龙兄,叫我路兄。无论隆胸还是露胸,都不太雅。不过没关系,我们在宿舍都很正经。我肚里的荤段子并不比别人少,但在他面前极少显露。不是我深藏,而是在他面前我不好意思猥琐。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句歌词:他是电,他是光,他是一股正能量。
正能量兄比我聪明一百倍,但是没用,我拿奖学金,他没有——我期末考试考到他前头去了。这得感谢我处在一个好时代,赶上了研究生扩招,招进来一批脑瓜比我还笨、学习比我还菜的人。学校不能不让他们毕业,不然学校面子上也不好看。要让他们毕业,就不能让他们挂科;要让他们不挂科,考试题目就得巨简单。要不是因为这个,龙兄能在考试时栽在我手里吗?
有天半夜三点多,龙兄被同学架回来,他喝高了。我问他有事不,他说没事,接了点凉水,喝下就躺床上了。早上六点多,只见他从铺上爬下来背着书包要出门,我问他干嘛,他说酒劲儿过了,下楼自习去。那天还是周末。
他自习图什么呢?他绝对不会挂科,而且奖学金已经没有了。他将来也不会读博士、做研究。当时别人在找实习,我在打游戏,他在看书。我也想找实习,可是没有单位要我啊,面试官一看我这弱不禁风的身板就知道我不能喝酒、不能通宵加班;三言两语就知道我嘴皮子笨,吹不了牛逼,那么就谈不来业务。我有奖学金也没用,因为每个学生简历上都有奖学金,而我除了这项就没别的了。如果说我的简历有什么特色,那就是“以短见长”。但简历不是裙子,纵然短得醒目,也没什么好处。
好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狗屎运这回事。比如那个守株待兔的家伙,他如果不是偷懒坐在树下休息,兔子就被别人捡了。我就是那个守株待兔的人,后来签了某国家机关单位。想想也对,以我的大才,也就只有机关单位适合我了。龙兄毕业后外派到了非洲,负责海外项目融资。那个工作也好也不好,好的是赚钱多,不好的是寂寞难耐。
毕业时他喝醉了几次,我却从来没有醉过。他酒量比我大,只是他会在该醉的时候醉倒,我却永远不让自己醉。人家说酒品即人品,这点上看,我没他实在。他极光明磊落,有时候我忘了欠他十几块钱,他会提醒我。而他提醒我时,正欠着我几百块钱呢,他既没有忘,也没有钱还,却不会因此不好意思。他从小在田里劳作,皮肤黝黑,有人以此调侃他,他不以为忤。
我不厚道,喜欢心里默默鄙视那些自大又笨拙的人。比如和同学一起听宣讲会,看台上穿得人五人六的家伙在那儿吐沫横飞,我就在台下全神贯注地乐,跟看一场马戏表演或者动物世界似的。在我内心里,始终认为那些一边被漠然的社会和畸形的时代鞭笞得鲜血淋漓、压迫得吭哧喘气,一边又极力掩饰自己的仓皇狼狈,打肿脸也要扮出一幅光鲜的样子给人看的行为,是无可救药的愚昧。那些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人,一向被我鄙夷嘲笑。但龙兄例外。
两年的室友生活中,我亲眼目睹他做了许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我从未把他视为一个庸人。他和那些我眼中的庸人的区别是,他从来只做吃力的事情,却从来不做任何讨巧的打算。以他的才能,想飞黄腾达轻而易举。但以他的性情,又万万不可能。也许十年之后,很多同学会比他混得好,没准儿也包括我。其实从当初他的专业水平能把好多人甩出几条街,却在考试时输给好多人时,这点就已经注定。
纵然未来真的如此,也无法减少我对他的敬重。他在做绝无报偿之事时,抛去了一切功利性的目的,这本身就是一个高悬的标杆,让我无法不仰望。以至于连我这个极顽固极自负的人,也受了他的感染,做过两桩出力不讨好的事。一桩是临毕业时,从不进行体育运动的我陪他打了一下午羽毛球,累得小臂酸疼,因此耽误了好几个晚上的幸福生活。另一桩是现在写这篇约稿时,我放弃了一贯以损人来烘托自己的做法,来表达对他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