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文/王路)
(2013-06-17 19:55:42)我能记起的前世从在一个山脚下摆摊儿算卦开始。我记不清那时的年龄,姑且算25岁吧。我努力回想再往前的记忆,占卜并结合零散的梦去推断,模模糊糊觉得我的前世好像是幼年时遭遇兵荒马乱,在逃荒中和家人分散,就在一地落了脚,跟从一个算命先生过活,拜他为师。在他过世之后,我依旧在山脚下摆摊儿卖卦,也许是多年如一日地重复一件事情,才使我对那之后的记忆稍微有些印象,并大体连贯起来。不晓得卖了多少年卦之后,有次不知是算得不准还是出言不吉利冒犯了一位大乡绅,他让家奴掀了我的摊子,然后我就上山了。
联系到我今生特别不相信算命这点,我想大概和我前生的职业有关。今年清明节时我和同事去潭柘寺,路上黑车司机把车停在卖香火的摊子前,极力劝说我们买些香火,同车三人都买了,我无论如何不肯买,这可能也与我前世的经历有关。
那座山我不知道名字。我占卦时得到蛊卦,就把它叫做蛊山。山脚下有座寺,叫下元寺。上山二十里有个中元寺,在半山腰。再往上三十里有座上元寺,在山顶。说是山顶,其实只是伏牛山系无数山峰中的一座。上元寺只有两间房舍,一间供弥勒菩萨,一间空着。上元寺离城太远,游客极少,夏天半个月可能来一次香客,冬天好几个月都不会有香客来。下元寺香火还算旺盛,中元寺就寥寥无人了。
中元寺住着三个人,一个大和尚,一个小沙弥,一个杂工。我去之前上元寺无人照管,去之后就让我住在上元寺了。生活物资是挑夫从中元寺挑上来的,主要是面、红薯、油盐和炭火。挑夫就是那个杂工。中元寺的物资也是他从下元寺挑上来的。
我刚去上元寺时,那里破败不堪,后来经过我的收拾慢慢像样了。我还在周围种了点菜,养了几只鸡。我吃的是红薯和高粱面。早上鸡叫第二遍时起床,去井边挑水装满水缸,一缸水够用四天。
不挑水的时候我在院子外练剑,是木剑,自己用刀削的。我还有一把铁剑,在床下放着,不拿出来。练完剑生火做饭。吃的是面糊糊、红薯、腌萝卜。萝卜是我自己腌的。早上一顿,中午一顿,过了中午就不再吃。吃过早饭有时候会出去捡柴禾。不过大部分时候不用捡柴禾,什么事都没有,我就在院子里晒太阳。
挑夫半个月上来一次,早上从中元寺出发,下午到,那天我会多做一个人的午饭,给他留一些吃。也有时候遇到下雨或者他生病,会晚来一两天。那样我的饭只能剩下了。他吃过饭就回中元寺,下山很快,天黑就能到。如果赶上下雨,他就在上元寺住一宿,和我下两局棋。他没有出家,我也没有出家,他有时候会从山下带点酒上来,和我一起喝。
上元寺起过一次火,炭火掉到了柴禾上,我出门了,回来发现柴禾都烧净了,墙壁也烧黑了,不过并没有烧到房梁。
我生病时,就在床上躺着,熬点姜汤发发汗,很快就好了。挑夫带来的有点药材,我有时候会随便熬一些喝。
有次我梦见自己住在好像监牢一样的地方,每个人有一个铺位,铺位又像是柜子,在一座左右上下都是铺位的极大的屋子里,住了上百人。挑夫在我隔壁的铺位住,大和尚住的地方不知道在第几排。被啼明的公鸡唤醒时,我想人怎么可以住在这么逼仄的空间里,真是难以想象。
我上山的第十一年,挑夫死了。那之后我就自己去担粮食。我吃饱了早饭去,午饭前后到中元寺,住一宿,第二天早上再担上来。
挑夫死后的第二年,小沙弥还俗了。中元寺就剩下大和尚一个人。又过了七年,大和尚身体不好,让我不再照看上元寺,我就回到了中元寺。上元寺就没人照管了。再之后的事情我又记不清楚了。
我算了一下,开始卖卦按25岁算,卖卦按12年算,上山应该是37岁,挑夫死时我48岁,小沙弥还俗时我49岁,到中元寺时56岁。其间总共31年。
这就是我前世的主要经历,25岁以前和56岁以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我很惊讶自己前世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和我交流最多的,也大概是唯一的朋友就是挑夫,有十一年的交情。小沙弥一开始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我只是从挑夫那里听说过他。到我下山挑粮食时才见到他,不过一年之后他就还俗了。大概我后来和大和尚聊得多一些,可我完全不记得了。至于上山之前算卦时遇到的人,除了那位掀我摊子的乡绅,别的也一概没印象。我一生的熟人有四个。
我此生的幸福与快乐前世都没有,不过此生的烦恼和忧患前世也没有。前世的我绝然不知这世界上还有自由、平等、民主这回事。它们和我的一生了无瓜葛,我从来没觉得自由,也从来没觉得不自由。我从来没觉得孤独,也从来没觉得不孤独。我完全没有那些概念。
挑夫到上元寺时,偶尔遇到下雨,我们喝酒下棋,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极偶然时,他讲一两桩事,我应一声。后来我下山挑粮食的时候,见到大和尚和小沙弥,想开口但已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比划了半天。不过他们说的话我尚能听懂。这么过了一年,到小沙弥还俗之后,我才慢慢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突然想到前世那个诡异的梦,也许今世就像梦里描绘的那样,生活在逼仄的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