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尽枯肠觅好诗(4)
(2025-03-17 15:0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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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体诗司空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只重含蓄误人 |
清代的沈德潜关于诗有所谓“格调说”的理论,主张诗要写得温柔敦厚,中正和平,以成就所谓盛世之音。在具体的写作手法来说,沈德潜主张“诗贵温柔,不可说尽”。 [1] 其实,所谓不可说尽,也就是不少人所强调的含蓄。晚唐的诗人司空图著有诗学理论著作《二十四诗品》,专设“含蓄”一个题目。这个题目下的头两句话,就是在后世名声极广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八个字,将含蓄的神功与境界,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某些场合,讲一下含蓄也是可以的,但过度地强调含蓄,则就成问题了。直到现在有的人将含蓄绝对化,以为在诗中将作者的意思点明说出来,就是犯忌。含蓄显然是从传统诗教的温柔衍生出来的,也符合一些没有性格的诗人们的性格。说一些人没有性格,话可能重了点儿。但的确有这么一些人,在性格上可以说是没棱没角,温柔得让人怜惜。他们惯于写一些花呀月呀,愁呀爱呀,自然得要讲些含蓄。自然我也不能把话说死,有思想有感情的诗人,将自己的意思委婉地写出来,也是可以的;但其意思,一定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现在说说毫不含蓄的诗,许多也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比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表现他的欣喜若狂的心情,何曾有半点儿含蓄?同为杜甫的《兵车行》,对战争的批评,又哪儿有丝毫的遮掩?李白的“安能低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全是直话直说,何必拐什么弯儿?我不是说含蓄绝对不能用,我只是感到许多人把含蓄讲得太过了头,把直露表达的诗,贬抑得有些过了头。
许多人都喜欢讲诗的韵味,韵味也是可以讲的。不过,有的人往往会讲得过了头。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便讲什么“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在韵味之外还要追求更多的东西,完全是一种神秘主义。什么“象外之象”, “景外之景”,显然也是在故弄玄虚。魏晋以来道家的玄学,唐代以来佛家的禅宗,都是诗歌理论中神秘主义的思想来源。对这些,我就不多说了。
为了把诗写得更好,在古代就开始有一种说法,说是在诗中不可以发议论。我也不清楚这种说法是什么时代开始有的,至少后来的人批评宋人的诗时,说宋诗的缺点之一就是发议论。现代的理论说文学(包括诗)是形象思维,自然也就不允许发议论了。有的诗发议论,语言毫无诗味,更重要的是所表达的思想毫无价值,甚至是错误的,这样的诗当然是不好的。思想错了,即使语言再好,也不能算是好诗。但我总以为,不用拿形象思维的定义绝对排除了在诗中发表议论,直接表达思想。即使在宋诗中,记得一本文学史上曾说过,王安石和苏轼有些诗的成功,即使得益于诗中的议论与哲理。我看到这段话时,立即就想到了王安石的《明妃曲》末尾的“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也想到了苏轼的“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自然,我们也可以想到朱熹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其实,唐代的杜牧有一些有名的咏史绝句,成功之处就在于他的议论。这里只举他的《题乌江亭》一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这首诗四句全是发议论的,却一直被人们评为好诗,“卷土重来”四个字甚至成了人们经常使用的成语。失败了,不应悔心,而应再接再厉,继续奋斗,这就是这首诗所表达的有价值的思想。自然,发议论的诗,语言还得有些诗味,不能完全成了大白话。杜甫老先生的《三绝句》,写时事,发议论,是很好的诗。不过第一首的头两句“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写得实在是太白了,单就这两句说,几乎没有什么诗味了。但是后面两句补救了过来,全诗还可读。第二第三两首的语言很好,诗味很足。这三首诗的价值是记述、揭露事实,并对现实社会、包括官方军队予以愤怒谴责的,思想内容极为重要。
说到直白的议论,我就不能不想到《诗经》。《诗经》一部分极重要的内容,就是怨刺之诗,即发泄怨愤、讥刺统治者的诗。在大、小雅以及国风中,这种诗很多。这样的内容,自然少不了议论,即直接表述观点。例如《七月》中的句子“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苕之华》中的“知我如此,不如无生”。这些句子,都是生活贫困中的民众,哀伤至极的叹息。这样的句子,性质自然属于议论。谁能说这样的句子没有力量,谁能说这样的句子不是好诗?大雅中的《瞻卬》一诗,是讥刺周幽王宠爱褒姒乱国祸民的。这首诗的第二章中有这样的句子:
女反有之。
人有民人,
女复夺之。
此宜无罪,
女反收之。
此宜有罪,
女反说之。
这些句子,首先是直白,没有多少文采,再一个就是通过事实来发议论,来进行谴责。谁又能说,这样的诗句是没有价值的?
实际上,我这里对自己的观点又太自信了。现在的人,肯定有些就认为这样的句子不是好诗。在哲学领域,现在的人大都认为孔子根本就不算哲学家,朱熹才稍微有些哲学味,而只有康德、黑格尔这样纯粹从事逻辑思辨的人,才是真正的哲学家。有人认为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都太初级阶段了,而只有斯宾诺莎、康德的伦理学才是科学的伦理学。在文学及诗的领域,现在至少有一部分人,会认为《诗经》里的诗大都是初级阶段的、还未发展成熟的诗,会认为《诗经》里的诗太土气,太缺乏文采。想到这里,我真为人类社会在各个领域里过度的“发展’、“进步”而感到担心。古代还有不少人不断提出要继承《诗经》的风雅精神,今天我们在思考有关诗的问题时,心中还真能保持一些对风雅精神的尊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