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诗的作者们(1)
(2025-03-31 16: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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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诗的作者白居易新制布裘低于杜甫写诗愿得天子知 |
在整个古代,除过民歌,有作者姓名的诗(连同一些无名氏的诗)都是文人诗,文人诗的作者自然都是文人。论诗而结合到论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实际上,我这里只是结合诗稍微谈一下人而已,没有资料、也没有必要详细地去谈人。如果从道德人品方面谈人,估计诗在流传的过程中,早已将人品太差的人淘汰掉了。比如唐代的李林甫,宋代的秦桧,做到那么大的官,决不会没有些文才,在那样盛行写诗的时代,想必一定也写过诗的。可能只因为人品太坏,所以现在好像根本就没有人提到他们的诗。现在流传一些好诗的人,在人格上大约都不会有太严重的污点。本来,只要诗真的好,我们谈诗也就行了,没有必要一定去追查他的道德人格如何。特别是一些写风景、写生活小情趣的诗,只要写得好,有意境有情趣,我们只管欣赏诗就是了,甚至根本不必管诗的作者是谁。但是在与诗有关的情况下,注意一下诗人的性格、生活状况、人生态度等等,也是必要的。
文人在古代称作士,大约相当于现在人所说的知识分子。看看现在的知识分子群体,大约也就可以了解古代的文人群体。就整个群体而言,古代文人大多数都做官,自然生活优裕,决不可想象他们和普通农民过一样的生活。人们常以为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漂泊西南”,生活极为困苦;实际上,杜甫的困苦,决不可能是真正的贫民的困苦。杜甫在去世的前四年所写的《缚鸡行》中,提到他的家中还有小奴仆,能使用奴仆的人能算很可怜吗?如果真的生活极窘迫,他在那年月也不可能精心推敲,写作格律极严的《秋兴八首》了。陶渊明归隐后也算生活艰苦,但他的《归去来兮辞》中也有“僮仆欢迎,稚子候门”的话,他躬耕垄亩的时候很可能仍有仆人。如果他真的饥寒交迫苦不堪言,还能写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句子吗?苏轼屡遭贬谪,挫折频仍,但他贬来贬去,仍然是做官,决不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条件可以比拟的。一个诗人只要诗写得好,且有一定的道德良心也就行了,我们决不必要求他和普通民众生活得一模一样。不过要注意,他们的生活地位,有时也会影响他们的思想感情的,我们也不能完全忘记了他们与普通民众的区别。
一个人的诗写得很好的话,后人也就更多的颂扬他人格方面的优点,而少谈他的不好的方面,这也是正常的事。我们现在就以唐代排名在李白杜甫之后的第三号大诗人白居易为例,看看古代文人的实际情形。
白居易的诗,现在人们认为最有成就的有两大类,一类是新乐府之类反映社会现实的诗,一类是较富感情的长篇歌行,也许只有《长恨歌》和《琵琶行》两首。
先说白居易的反映社会现实的诗,这类诗白居易自己晚年编诗集时归之为“讽谕诗”。这类诗中最主要的有他的《新乐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等。这类诗大都写于他37至39岁担任左拾遗兼翰林学士期间。拾遗就是皇帝身边的谏官,专职向皇帝检举汇报各类政治、社会问题的人。中国儒家的观念,历来有积极入世的传统,强调士人要“达则兼济天下”。白居易此时在皇帝身边做官,正欲做一番事业,故积极尽到谏官的职责。白居易在其《与元九书》中自述说:“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闕,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 [1] 总之,官府定期发给他写谏奏材料的专用纸张,他在写正式写谏奏材料之外,写写诗,以便让皇帝多了解些实际情况,也尽到他作为谏官的责任。这类诗中,在揭露社会贫富不均的现实及官府的一些恶政方面,的确有些写得很有份量。最著名的如《卖炭翁》,既反映了劳动者的贫苦辛酸的处境,又揭露了官府强取豪夺的恶行。实际上,白居易在任左拾遗之前,35岁担任盩厔县尉时写的《观刈麦》,描写农人收割小麦时的辛苦,就写得很好。其中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两句,让我这个真正的农民,也佩服他观察之细致,写农民之辛苦几乎像亲身体验过一样。然而,就反映民生疾苦方面来说,与杜甫的“三吏”“三别”中的一些篇章及《兵车行》等诗比较,白居易的诗总显得缺乏杜诗的沉痛,难如杜甫的诗那样地感动人心。原因何在?莫非白居易生活在承平时期,他的目之所见及身之所历没有杜甫那般痛切?又莫非二人的心性情感本身有一定的差别?我这里还可以举一个例子。白居易有一首《新制布裘》,写他缝制了一件厚而暖的新棉衣,“朝拥坐至暮,夜覆眠达晨。谁知严冬月,支(肢)体暖如春”,舒适不尽。这时他忽然善念发生,在末尾处写道:“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我第一次读完此诗之际,立即就想到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两相比较,真是天地的差别。与杜甫的诗相比,只觉白居易的诗甚浅甚空,我真怀疑白居易最后这几句,是按照儒家“兼济天下”的概念演绎出来的,轻飘飘难以感人,完全像是喊了几句政治口号。白居易与杜甫的差别,在这里显得是何等的鲜明。
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指出:“杜诗出之以情,白居易与杜甫的不同处,正在于他出之以理念,将‘为君’而作视为诗歌的主要目的,从而极度突出了诗歌的现实功利色彩,将诗歌导入了狭窄的路途。因过分重视诗的讽刺功用,从而将诗等同于谏书、奏章,使不少诗的形象性为讽刺性的说理、议论所取代”。 [2] 白居易自己在《寄唐生》一诗中清楚明白地说过,他写诗是“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也就是说,他是为了向皇帝汇报,才写民众的疾苦的。他写老百姓的疾苦,是为了圆满地、甚至超额地完成它作为谏官的职责,或者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他是为了向皇帝表现他的勤勉敬业与忠诚的。
须知,在白居易传世的约三千首诗中,反映社会现实的讽谕诗只有一百多首。而就在这一百多首中,真正好的也很有限。袁书中关于最著名的《新乐府》五十首,即指出其三个重要的缺陷。其中第二个是:“有些诗篇所写事件,诗人本无深感,只是为了凑足五十篇之数而作,所以写得枯燥乏味,不耐咀嚼,如《七德舞》、《法曲歌》、《二王后》、《采诗官》等,大都是议论和说教的堆积。同时,由于过多注重诗的现实功利目的,作者常用理念去结构诗篇,真情实感相对不足,比起杜甫那些深切体察民瘼、一任情感自然流露而又意蕴丰厚的乐府佳作来,《新乐府》中不少作品确有一间之隔。” [3] 为了向皇帝汇报而写诗,这样的诗,难免其中不少缺乏真情实感,而有些做作之嫌。缺乏真正的感情冲动,想写出好诗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