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越顶峰——格律诗(4)
(2025-02-17 15:3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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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格律诗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岁晏行》 |
诗,自然得有一定的艺术形式方面的要求,不然,就一点诗味也没有了。但是也得具有有价值有份量的思想内容。我所说的思想内容,一个是现实生活,一个是人的情感;就这两方面,自然得有道德标准的考量。有的诗专写山水风景,写得好也可以,这倒真有点艺术品的性质,和一幅山水画的性质、价值是一样的。单从艺术形式方面说,《诗经》以后的人们,似乎从来没有放弃过永不满足的追求与探索。但是,一切事情,都应适可而止;有时,则“过犹不及”。唐代的格律诗之后,人们在诗上面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玩了,于是只剩下些宋代的词,元人的曲。显然,唐人的格律诗,是诗在艺术形式方面的最后的顶峰。也许有人说,律诗绝句是诗的最优秀的形式;但我以为,在这一步中就已包含了危险。我认为,格律诗比之古体诗,在真正的成就方面,最多可以说是平分秋色,而且很可能是有所逊色。我们在前面讲过,无论是李白还是杜甫,其最高的成就,都是古体诗,而不是格律诗;这,就是格律诗的弱点的最显明的例证。格律之类的形式美要求,如果用得好了,重要的是和有价值的思想内容配合得好,也可能会锦上添花。但若用得过度了,或没有起码的思想内容来支撑,对于一首诗就会成了有损无益的东西了。有时,仅仅是其之过度,便会显得繁褥、做作、纤弱、过度雕琢,足以造成负面的效果。
我们试以杜甫与李白的两首绝句来作比较。杜甫的《四绝句》中的一首“两个黄鹂鸣翠柳”,在幼儿学古诗的小书本上都会选入的,无疑是杜甫绝句的名篇。这首绝句四句皆对仗,而且对得极为工巧严整。单是前两句两两相对就用了四个表示颜色的字,可谓色彩艳丽。但是不管有的书上把这首诗讲得多么好,我总觉得这首诗除过形式上的工巧以外,有那么一点支离破碎的感觉,尤其是后面的两句;单就写景来说,全诗难以很自然地形成一个统一完整的画面,更不要说寄寓别的思想内容了。我们可以看一看李白的绝句《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这首诗根本没有对偶,只能算是古绝了。但这首诗语言极为流畅,充分地表现了作者愉快的心情。我认为李白这首不重格律(对仗)的古绝(甚或说只是古诗),显然是高于杜甫那首在对仗上费尽了心思的律绝的。
杜甫的七律是最为有名的,然而我最欣赏的,也许只有《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首。这首诗自然流畅,极好地表现了他十分欣喜的心情。其他的,即便是《登高》、《登楼》以及《秋兴八首》,我以为也都一般。我认为,想赞美杜甫,不要老盯着杜他的律诗与绝句,杜甫的许多古体诗成就是极高的,除过常说的“三吏三别”、《兵车行》等之外,他的《饮中八仙歌》、《醉时歌》等都是极好的篇章。《饮中八仙歌》以极飘洒的诗歌风格,表现了李白等饮中八仙飘洒的人生风格,堪称绝妙。《醉时歌》以流畅的普通说话的语言,赞美了朋友郑虔的才学和人格,更重要的是表达了杜甫对郑虔的同情,对社会不公及人世人生深沉的感慨。其语言明白如话,却流畅、深沉、痛快、感人。杜甫自称“晚年渐于诗律细”,晚年最爱玩律诗,但在他临去世前一两年的一个冬天,当他对眼前的现实社会,尤其是贫苦民众的生活深有感触的时候,他却无法用律诗来表达他的所见与心情,而是写了一首七言古诗《岁晏行》。这首诗,绝对也是他的名篇。“高官达马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及“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的名句,都出自这首诗。这首诗不但思想内容有价值,而且语言平易流畅,语言虽平易却又字字有力,全诗可谓沉着痛快。刚才说过杜甫那首绝句四句全是对偶,而这首诗十八句连一联对偶也没有,你难道能因为没有一联对偶而感到什么遗憾吗?前面说过,格律诗是绝不容许在末尾的三个字连用平声的,这叫三平调,是诗家之大忌。可是杜甫这首诗中竟有三平调至七个之多。难道我们能因为这七个三平调,就认为这首诗有毛病吗?实际上,关于诗的格律的理论,本身就是难以服人的。关于诗歌格律的书,说是格律诗绝不容许出现三平调,但古体诗,即使唐人甚至更偏后的人所写的古体诗(古风),却完全可以用三平调。显然,三平调并不是什么特别糟糕的东西,格律诗有时是在故弄玄虚。别说是三个平声字,李白的《蜀道难》中“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两句,连续十个字都是平声。难道有谁曾感到过这两句诗是有缺陷的?难道有谁能把这两句诗改动几个字,然后使改动后的《蜀道难》比李白的原作更完美一些?
讲诗的格律的书上都说,古体诗对平仄、对仗是没有任何要求的。我们在上面已经看到,李白和杜甫最有价值的诗,都是他们的古体诗而不是格律诗,所以,从总体上来说,我们绝不能认为格律诗就比古体诗水平更高。如果从局部、从细节来看的话,平仄音律的和谐,对偶的应用,显然是有它的好处的。但应注意,诗要写得好,还有许多比这更重要的因素;那许多更重要的方面,完全可能盖过了平仄、对仗等这些细节的技巧。有的人过分重视了这些技巧的细节,很可能在大的方面反而失分了。格律诗中的绝句和律诗,连一首诗的句数都是规定死了的。人们可能大都知道唐人祖咏写《终南望余雪》一诗的故事,祖咏参加科举考试,按规定要写一首六韵十二句的排律,可祖咏只写了四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祖咏认为,诗意已足,无须再多写什么了。完全可以设想,如果祖咏按要求再凑着写上八句,肯定便不会像后来传世的这四句这样成功了。显然句数的死规定,常常会成为束缚人、限制人的东西。顺便说一句,祖咏这首诗,比杜甫那首“两个黄鹂鸣翠柳”显然还是要好一些;祖咏这首诗的景物、情境、气氛,是完整而统一的,而杜甫那首诗缺的正是这些。关于平仄格律,郭锡良的书中说过:“和入律的古风相对,还有一种古风有意和近体诗有所区别,以显得古拙。这可以叫做‘仿古’的古风。它的特点是尽量多用拗句,少用律句,即:(1)七言句中的二、四、六(五言则为二、四)平仄相同。如杜甫《岁晏行》的‘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 [1] 第(2)种情形讲的就是《岁晏行》中的七个三平调。这里明确指出,不讲平仄格律,反而是杜甫所专意追求的“古拙”的风格。王力的书中关于对仗也说道:“唐以后的古体诗,和汉魏六朝诗一样,可以用对仗,也可以不用。用对仗也不求工整,并且不避同字相对。甚至可以说,诗人在古体诗中用对仗反而是有意求拙,以显得高古。” [2] 下面举的四个例子,分别是李白的《蜀道难》和《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显然,李白杜甫这样顶级的大诗人,他们有时是有意地不顾格律,违反格律,以追求高古、古拙。也就是说,李杜也认为,高古、古拙也是诗的一种崇高的境界。过度重视格律的观点可以休矣。
诚然,古人所写的格律诗中,也有一些成就很高的杰作。但这些作品之成功,绝不是仅因为其格律的工巧。和格律诗类似的还有骈体文,古人所写的骈体文中,同样也有很优秀的篇章,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认为骈体文是一种好的文体。唐诗的伟大成就,并不能主要地归功于唐人创造了格律诗。我觉得,唐诗之显得成就高,主要是唐代诗人众多,而且风格流派多样,许多人以不同的风格,都写出了优秀的作品。如果拿具体的一首诗来相比,从艺术性与思想性综合考虑,即使我们把李白的《蜀道难》拿出来,能不能说一定就比前代的《古诗十九首》、陈琳的《饮马长城窟》高过一等?作为人来比,即便是李白或者杜甫,能不能说就一定比陶渊明高一个等级?拿李白的《蜀道难》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相比,我们敢于说后者就比前者差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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