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诗继承五言古诗传统

陶渊明的作品当然主要是诗，我们就重点来说说他的诗。陶渊明的诗在整个中国古代的诗坛上，其特色是十分明显的，可以说是独树一帜。这之中的原因，一是艺术风格方面的，一是内容方面的。以下先从艺术风格说起。

中国诗歌的源头——《诗经》，的确是再过八千年谁也无法颠覆的诗的典范。《诗经》的内容实在，风格也质朴。后来的《楚辞》，就有些华丽了。陶渊明主要写的是五言诗，其成就也在于五言诗。五言诗的源头，是汉代收集的民歌——乐府诗。由于汉代的乐府有了五言诗，后来的文人也效仿乐府写些五言诗，文人自己的的五言诗在东汉才开始出现。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五言诗的高峰，就在东汉末至魏晋时期。五言诗因为有民歌的直接源头，更早还有《诗经》的影响，所以比较质朴。但是楚辞的华丽，直接遗传给了汉代出现的赋，也多少影响到了诗。曹植的一部分诗，就比较华丽，及至东晋，潘岳、陆机，都在文辞的华丽上下了较大的功夫。而东晋后期的陶渊明，则主要继承了古诗质朴的方面。

汉魏五言诗的质朴，有其文辞的平实，也有其内容的厚重。诗不能仅凭其文辞的朴实无华而就具有价值，当然也不能仅凭其文辞的华丽而就有价值。曹操的《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蔡琰的《悲愤诗》，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署名苏武李陵的《别诗》，都是好的艺术风格与正面的思想内容的统一。至少，其内容是实在的，不是轻飘飘的。陶渊明有些诗，是近乎这一类的。 且看看他的《杂诗十二首·其二》：

    “白日沦西河，    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辉，      荡荡空中景。

风来入房户，      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      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      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      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      终晓不能静。”

秋意已深，作者想到时光流逝，一事无成，想要谈谈自己的心事，身边连个对谈的人都没有；无尽的悲凄，至天亮也无法平静下来。袁行霈说：“此诗句句精彩绝伦。” [1] 我觉得，袁这句评论不很准确。这样的诗，不可以欣赏它每一句的精彩，而且这种诗的境界也不是精彩。这首诗的风格是近于《古诗十九首》的，只是在流畅上稍微欠了一点点。这首诗的佳处，不是句句精彩，而是整体的氛围，整首诗的深沉，以至有些苍凉。这首诗除过开头四句的写景略沾一点“精彩”的边以外，再往后的十句，全都是朴实无华的；这正是早时的五言诗，唐人所说的古风的特色。这样的诗，就是用平实的语言，写出作者的真实的心境，而作者的心境，恰能唤起读者心灵的共鸣。“诗言志”，诗是表达思想感情的；像陶渊明这首诗，它是有实在的思想感情的，是能感染人的。这首诗也还有一点小遗憾，就是“荡荡空中景”一句语意有些含糊；我手边的三种陶诗注释本，对此句的解释都不一样，甚至差距甚大，我也想不来该怎样解释为好。我们试想想《古诗十九首》里人们最熟悉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这首诗句句都清楚明白，全诗却充满感情，充满诗意。陶渊明这组《杂诗》的第五首也很好，比第二首还流畅一些，这里就不再细说了。

陶渊明的《拟挽歌辞》的第三首，也很有古风的味道：

    “荒草何茫茫，    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      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      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      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      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      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      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

这首诗是想象自己死后被埋葬的情景。首先以茫茫荒草，萧萧白杨，严霜之九月，烘托出无尽悲凉的气氛。继而，马也为我的死去悲痛长鸣，风也因我的去世凄凉低吟。下面那些下葬的具体过程，写得很平实，实际上也非常悲怆。墓室的门一经封闭，里面的死者便千年万年再也见不到白天。“千年不复朝”一句沉重地重复了一遍，强调指出即便如何优秀的人也免不了最后如此的归宿。最后的几句说，墓已封闭，葬礼结束，送葬的人们都回家去了；很快地，人们的悲伤便渐渐地消退，甚至将逝者遗忘。只留下死者的骸骨，与山坡下荒寂的土地融为一体。这首诗前段中有的句子，就是从以前优秀的古诗中化用而来的，整首诗古朴而又沉痛的风格，也是继承了优秀的五言诗的传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