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形影神》诗（二）

这里要说的是，陶渊明的《形影神》诗，针对慧远针对佛教的性质极不明显，或者说没有办法断定这种性质的存在。诗序中说的是“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 ，明显指的是一般世人，根本没有专指佛教，更没有提及善恶报应轮回转生的内容。没有学者们的指导，人们绝对看不出此诗反佛教的性质；即便有了学者们的指导，人们仍很难看出什么反佛教的性质。就我来说，只将这组诗看作陶渊明对自己的人生观念、人生态度的表述而已。

这三首诗分别以人的身体、身体的影子和人的心灵的身份，表述它们对于人生的观点。论起来给人影一个独立的身份未必完全合理，这也许只不过诗人受慧远的启发、写此诗时的一种技巧而已。实际上，整组诗统一表达的是陶渊明的观点。无论是形、影或是神的发言，都立足于一个重要的事实，或者说它们共同的观点，就是人的一生忙碌不息，实际上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不能成仙，不能长生不老，最后都是死亡，都是一场空。正如在最后的《神释》一首中所说的：“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受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三首诗每一首前部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重复着这样的观点。我觉得，这些话好像说出来一个铁一样冷峻无情的事实，但这个如此重要的事实，为什么普通老百姓几乎从来不考虑它呢？我想，普通人整天忙忙碌碌，也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即便有人偶尔提及这个问题，普通人也会迅速把它忘掉。原因是，普通人本来就从来没有想过长生不死的问题，从来就没有那样的奢望。普通的平民百姓整天为穿衣吃饭而忙碌，谁都知道人不能长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也不会为此事感到一丝一毫的遗憾。魏晋时的上流社会的人，那些有地位的士人，才会想到无法长生的问题。陶渊明注意到这个重要的事实，是因为他也是士人的身份，他也久久地在追求长生；陶渊明经常采菊花泡酒喝，就是为了延年益寿，甚至长生。如此，我们就可以理解陶渊明何以关心人皆有死的问题。“营营以惜生”，痛惜生命之短促，竭力想使自己的生命得以长久存在的，自然是生活条件比较优越的社会上层的人们。

记得某位学者说过，这三首诗表面上虽有互相辩难，互相反驳，但每一首里都有陶渊明自己的影子，都是陶自己的观点。这个看法很正确。第一首《形赠影》最后的结论是：“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既然我们不能永世长生，我们就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尽情地饮酒，尽情的享乐吧。实际上，这是“形”的观点，也是陶渊明的观点。在陶渊明自己的许多诗中，他都是这种态度；在他的实际生活中，陶渊明也是这样的态度。陶渊明的一生，就是这样一直生活在喝酒的过程之中。第二首《影答形》的末尾“影”说道：“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这几句是说，人死了，他的声名（也许是功名， [1] 特别是功名所随带的荣华富贵）也就终止了，想起这些，我（影）心中就激烈地翻腾，实际上正是陶渊明为这一点而心中不得安宁。最后指出，立德、立善，保持高尚的品德，人们就会敬慕你，就会在你死后千秋万代地赞颂你。看来应该在这方面努力去做。饮酒虽能消忧，但比其立德立善来，还是差一等吧。实际上陶渊明自己也是很在意他后世的真正的名的（这没有什么不对）。事实上，陶渊明在中年时期以后，他作为隐士的名声是比较高的。他在晚年坚持不出仕，显然包含着要以隐士纯洁高卓的品行留名后世的因素。在最后一首《神释》中，陶渊明对一、二首的观点似乎有所怀疑和否定。他说“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饮酒虽能让人忘却一些尘世的烦恼，但却会毁坏人的健康、影响人的寿命。他又说：“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即使你做善事，有美德，谁能保证后世的人们会永远记着你，称述你？陶渊明这里所说的的确是人世间最常有的事实：真正品德高尚的人，也未必真能被后世人所称颂；当世的人都没有人理睬你，后世又有谁知道曾有你这样一个人存在过。陶渊明没有讲什么玄奥的理论，但他所讲的这些人生人世的事实，的确也够人们心情沉重、沉痛的。第三首最后的六句也就是他的结论：“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像上面这样翻来覆去的思考，非但没有任何用处，反倒会伤害我们的身体以至生命；不要再多想了，我们的一生还是交由命运去安排吧。天地间一切事物都好像在自然地发生着各种变化，我们把自己的命运也放置于天地万物的自然变化之中吧，我们不必为某些事情而欣喜，也不必为某些事情而恐惧。我们的生命当结束的时候就会要结束，当下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苦苦思考，陷入悲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