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首中秋诗词说起
(2022-09-05 19:2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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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中秋诗词明月几时有诗言志穷人不赏月 |
由一首中秋诗词说起
权佳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首词前有几句小序,是苏轼对创作这首词的一个说明,小序是这样写的:“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这首词被人们誉为中秋诗词中的千古绝唱。
什么才是诗(包括词),诗应该是什么,好像其间是有一个变化的过程的。“诗言志”的说法比较古老,但好像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批评这种说法是错的。诗言志的说法出自《尚书·尧典》,原话说:“诗言志,歌永言。”意思是,诗是表达人内心的思想的,歌是把诗的语言再拉长唱出来。《毛诗序》中也有一段有名的话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段话也是发挥“诗言志”的意思的。“诗言志”的话在《史记·五帝本纪》作“诗言意”,“志”与“意”理解为思想是很合理的,要加上感情,稍有些勉强。但将“诗言志”和《毛诗序》的一段话联系起来理解,说古人认为诗是表达思想感情的,也是很合理的。
其实,我根据《诗经》中大量诗篇的内容,觉得古人也会认为,诗也是表现、反映社会人生的现实的。比如《七月》等许多长的短的诗篇,这些现代人大都比较熟悉的诗篇,都是直叙当时的社会生活的,在叙事的基础上才表达思想感情的。即便有些几乎全是表达激烈的思想感情的诗,这种思想感情也是以特定的社会生活的事实为其基础的。说古人认为诗是表达思想感情,又是表现社会及个人的生活的,应该也是合于现代人对文学(连同诗)的观念的。对现代人来说,似乎对表达感情更重视一些,但应该承认,表达思想的也是诗,杜牧的咏史诗,常常就是表达思想,表达自己的一种观点的。
诗,整个文学,表达思想感情,反映现实生活,这样的观点,现在是没有人反对的。但要注意到,即便在古代,后来也渐渐兴起一种看法,诗(连同整个文学)必须华丽。屈原宋玉的楚辞作品,已与诗经有明显的区别,开了文辞华丽的先河。到了三国时的曹丕,在其《典论·论文》中明确指出“诗赋欲丽”,认为这是诗赋区别于其他文体的根本特征。现在的论者赞扬说,这是文学的自觉。我认为,这是诗(及整个文学)在相当意义上,成了一种艺术品。这也是所谓人类社会的“进步”,许多本来只是实用的东西,后来都带上了娱乐、欣赏的性质,人类越来越会品味快乐了。《诗经》里的诗,相较于后世的诗来说,从艺术的角度看,无疑是质朴的,其中的许多诗都是直叙其事,直接表述思想感情的。后世写诗的人,在大量的情况下,追求的只是艺术上的成功。在许多诗里,实际的生活空空如也,思想也极难发现,一点点淡淡的感情也是模式化的,作为点缀的。由于读诗基本上(甚至全部)都只是为了欣赏,为了心情的愉悦,所以,艺术标准,就成了最重要的。实际上,现在大量的人,判断一首诗的水平高低时,首先就是它的艺术水平,若谁写的是古体诗,就是它的平仄格律之类。谁要是写的古体诗出现了平仄上的不协调,马上就会被划入等外级,弃之如敝屣。中国文人这样注重有些神奇古怪的艺术格律,是有历史渊源的。比如唐朝,从唐太宗的时代至唐玄宗的时代,国家的一切文件,连同案件的判决书,私人的书信,总之一切应用文字,都是用四六文(骈体文)来写的;不仅句式整齐,还得对偶,另外还须应用大量的典故,才能算是像个样儿的文章。直至韩愈的古文运动,这种邪风才有所扭转。一般的文章尚且如此,诗对格律的要求可想而知。
现在回头说苏轼的《水调歌头》。作为供欣赏的艺术品,这首词自然是挺不错的。一般人读了,都会赞赏说“美”,绝对可归于“美文”之列。要说什么生活内容思想内容,不过就是中秋节他和他的弟弟苏辙未能在一起,轻轻地感叹一下人世并不能事事如意罢了。读这首词,人能感受到愉悦、飘逸、华美、神异,以及主人公(作者)无尽的潇洒。要说从欣赏中寻求精神享受的话,这首词的确能给人以无以复加的最高的精神享受;世间千千万万的人喜欢它,是有理由的。单是这种名士式的潇洒,吟诵者如能够分享其十分之一,成为一种自我感觉的潇洒,也是够惬意的了。
写《水调歌头》的苏轼,当时是地方政府的官员,他赏月能赏到“欢饮达旦,大醉”的程度,不知现在有多少人有过这样的经历?不必说大醉了,只是熬到天亮,谁能有这样的雅兴?第二天不上班、不干活了?瞪着眼睛看月亮,一直看了十二个小时,我只怕这样的人会不会有点什么不正常。古代及现代的大量的普通人,他会觉得赏月有些无聊,月亮就是个月亮,哪里有什么嫦娥,有什么必要去附庸什么风雅?
就我自己来说,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一辈子也没有赏过什么月。在我们那儿的农村,农人们几乎是不知道“中秋节”这个名词的。除了“年”(农历年)之外,“端午”这个节名还会说到,中秋节则只说是“八月十五”,犹如元宵节只说是“正月十五”一样。但是正月十五很热闹,孩子们有几个晚上打着灯笼嬉戏;八月十五因为正是收获秋庄稼(有时还有种麦)特别忙的时候,这个所谓的节日淡得几乎就是纯粹的无。
我只记得两次与中秋节有关的事。一次大约是 1957年,已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还未成立人民公社。那年中秋这天,住在前面村子的我哥哥的干妈,从她自己家门前的那一点点地里,拔了两个自己种的白萝卜,提在手中,来到我们家,送给我母亲。那时的农人,只是在不特别忙的情况下,在中秋节这天做一顿稍微好一些的饭,就算是过节了,根本(或者说绝对)没有人去赏什么月亮。能做一顿什么好饭呢?母亲把白萝卜切成小丁,再掺入少许葱屑,包成了现在人所说的水饺。那时的农家人没有“水饺”这个名词,将其叫做“扁食”;实际上当时“扁食”这个名词已经算很文雅了,在更多得多的情况下,家乡人将它叫做“煮馍”。基本上就是纯白萝卜包的水饺,在那时就算是“变样饭”,即不常吃的好饭。如果那天不是我哥哥的干妈送来两个白萝卜,极可能连这样一顿饭也都没有了。普通人,谁还能想到什么赏月?
第二件事,勉强可以算是赏月了,真的很勉强。大约是1963、1964年的样子吧,这时我已经是生产队的一个劳动力了。我们村有一家人,老房子已经十分破旧不堪。大约是为了给儿子结婚,主人决定把两件破旧的厦房(陕西人靠侧面的院墙半边盖的房子)翻修一下,另外几间房仍不修。当时请了一个匠人,他也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另有两个小工(我们叫土工),大约是队长安排的,其中一个就是我。给匠人每天两元钱工钱,对我们两个土工不给钱,只由主人家拨给我们工分,即在生产队的账上把主人的一些工分拨到我们名下,其标准和在生产队干活一样。那时人们吃粮都艰难一些,所以,匠人和我们小工都在自己家中吃饭。有一天天黑以后,我们已结束劳动回到家中,忽然主人又来叫我们到他家去。去了后才知道,原来那天是八月十五。这几天干活,我们都是在自己家吃饭,主人为了表示一下对我们谢意,那天晚上在院子的一个小矮桌上摆了四个不大的粗瓷盘子,一个放的是切成四块的点心,另几个盘子里放的是不同的水果,石榴、梨等。其实,这也是民间的传统习惯,直到现在,人们花钱雇小工队盖房子,平时工队的人自己为自己做饭,但到房子盖成时,主人会办一次宴席,认真地招待干活的人好酒好肉地吃一顿。我们那天晚上,主人比我父亲还大五六岁,队长比我父亲只稍小几岁,我在他们面前只是个小娃娃,基本上不敢插嘴说什么闲话,只是礼节性的吃一点东西就是了。这次小活动虽是中秋之夜办的,但谁也没有抬头看月亮,也绝对没有人说闲话中提到嫦娥。过去的农村,在夏夜里看着星空提到牛郎织女的故事是有的,说到嫦娥是根本不可能的。很可能的原因是,牛郎织女是穷苦人,是劳动者,农人会说起他们,而嫦娥住在天上苏轼所说的“琼楼玉宇”中,她是贵人,农人觉得高攀她不起,感情上也不好沟通。
世上的人看起来都生活在一个世界里,实际上常常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他们分属不同的世界。苏轼是政府的官员,他赏月时的府第,是“朱阁”,是“绮户”,是华丽的彩绘的屋子与门窗;当时在他身边陪伴的有他的妻妾,有仆人,有婢女。他要能“欢饮达旦”,只是有名贵的酒不行,肯定还得有美味的菜肴。如此,他才能有那样好的心情,激起其写词的欲望。试想想,古代留下较好的赏月诗词到今天的人,不是政府官员的能有几个?又只有多么小的比例?古代所有的文人中,纯粹布衣身的又有几人?
对于诗词,现在还有几个人看它时不是纯粹为了欣赏,为了获得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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