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评杜甫的律诗
(2022-08-16 16: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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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杜甫律诗古代评论排比铺张特一途 |
关于杜甫的忠君,属于政治正确的问题,后世几乎无人反驳。但对杜诗的艺术成就,后世也还是有人提出批评的。在以前的论述中,我已经引用过一些很有份量的批评,现在再略提几例。针对元稹过分推崇杜甫的排律,宋末元初的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的第十首写道:“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 [1] 微之是元稹的字,碔砆是一种似玉的美石。元好问认为,排比铺张只是写诗的一种方式而已,元稹只就排律来论杜甫的诗,局限性太大;杜甫本来有很好的诗,为什么元稹却把似玉的好看的石头当成了真正的玉呢。元好问的观点是非常重要的,杜甫真正的好诗并不是排律。贺贻孙也曾指出:“微之称少陵诗‘铺陈始终,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太白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而乐天亦谓子美‘贯穿古今,覼缕格律,尽工尽善,过于李白’。夫李以天分独胜,而杜则天工人巧俱绝,欲推杜于李上,宁患无说,乃独推其‘排比声韵’、‘覼缕格律’,何耶?以声韵格律论诗,已近于学究矣,况‘排比’、‘覼缕’,俗学所病。苟无雄浑豪迈之气行于其间,虽千言数百,何益于短长?以此压太白,恐太白不服也。” [2] “覼(luo)缕”,意为详细地陈述,大体也是铺陈之意。贺贻孙也很推崇杜甫,但他认为,以声韵格律方面来夸耀杜甫,是大错特错。他认为这样的评论,已沦为腐朽无聊的老学究了。
古代学者柴绍炳曾专论杜甫的七律,他列举了杜甫四十多首优秀的七律的篇名之后说:“其他率尔成篇,漫然属句,予尝览而摘之。中有近鄙浅者,如‘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有近轻遬者,如‘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有近濡滑者,如‘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有近纤巧者,如‘侵凌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有近粗硬者,如‘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有近酸腐者,如‘炙背可以献天子,美芹由来知野人’;有近平钝者,如‘锈衣屡许携家酝,皂盖能忘折野梅’;有近径露者,如‘此日此时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有近沾滞者,如‘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凡此皆杜律之病,瑕瑜固不相掩,正在学者之善择耳。” [3] 也许有的句子我们以为不算什么大毛病,但肯定有许多有问题的句子柴绍炳并未提到。胡应麟曾说:“杜语太拙太粗者,人所共知。” [4] 这类观点,此处不再提了。
有些学者的评论涉及内容。潘德舆说:“杜诗亦多应酬之作……既无精义,而健羡荣华,悲嗟穷老,篇篇一律,有何特殊!” [5] 卢世也说,杜诗中一些“应酬之作,颇有谀气……即谓子美苦心涉世可,即谓子美玩世不恭亦可。” [6] 这里涉及杜甫之做人的问题了。就作诗之态度方面,陆时雍指出:“子美之病,在于好奇。作意好奇,则与天然之致远矣。五七言古,穷工极巧,谓无遗恨。细观之,觉几回不得自在。” [7] “与天然之致远矣”,这种态度与风格,恰与李白相反。即便是古体诗,也穷工极巧,有时显得不自然。
关于杜甫之“晚节渐于诗律细”,究竟细到什么程度,朱尊彝指出:别人做诗只分出平仄,而杜甫则不仅如此,“至于一、三、五、七句用仄字上、去、入三声,少陵必隔别用之,莫有叠出者,他人不尔也。” [8] 就是说,上句在句末用仄声字,杜甫还分上、去、入三声,不会出现重叠使用的情形。朱尊彝与一位朋友认真检视杜甫的七律,仅仅只有八首例外。杜甫正是要在这里显示自己的高水平。关于唐代的七言律诗,钱良择有一段话值得注意:“昔人谓七言律诗莫工于晚唐。然自此作者愈多,诗道日坏。大抵组织工巧,风韵流丽,滑熟轻艳,千手雷同;若以义求之,其中竟无所有。世遂有‘开口便是七言律诗,其人可知矣’之诮。” [9] 晚唐的七言律诗落到这样的境地,与这种诗体本身的缺点有关。初唐这种诗体产生之时,本来就是在朝廷里歌功颂德、上流社会相互应酬的产物。后来唐代的中期,实际上直至宋代与明清,七律都有一些好诗,但这种诗体太重平仄对偶等形式要求的弊病,则是始终存在的。即便是杜甫,这种弊病并未幸免。近些年中国社会的格律诗热,实在应该降降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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