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律诗(四)
(2022-05-16 20: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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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结束关于《秋兴八首》之第一首的讨论。叶嘉莹在她的代序中重点谈过这八首中的两联诗,我在这里也提一下。其中一联在第八首中,现录第八首于下: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现在只说其中的三、四两句。叶自己提到,现代古典文学专家陆侃如与冯沅君在其合著的《中国诗史》中,曾批评杜甫的《秋兴八首》和《咏怀古迹》的一些诗句为“直墮魔道”,“简直不通”。胡适也说杜甫《秋兴八首》有些诗句“是一些难懂的诗谜”。 [1] 这些批评,一定包括“香稻啄馀鹦鹉粒”二句。按平常的句法来读,这两句诗显然不通,我便在许多年间觉得这两句甚为别扭。叶嘉莹解释说:“杜甫此二句,其主旨原不在于写鹦鹉啄稻与凤凰栖梧二事,乃在写回忆中的渼陂风物之美,‘香稻’、‘碧梧’都只是回忆中一份烘托的影象,而更以‘啄馀鹦鹉粒’与‘栖老凤凰枝’,来当做形容短语,以状香稻之丰,有鹦鹉啄馀之粒,碧梧之美,有凤凰栖老之枝,以渲染出香稻、碧梧一份丰美安适的意象,如此,则不仅有一片怀乡忆恋之情,激荡于此二句之中,而昔日时世之安乐治平亦复隐然可想。这是一种极为高妙的表现手法。” [2] 古人就有这样为杜甫辩护的,现在大多数书上都是这么解说的。关键似乎是,如果将“香稻”与“鹦鹉”倒过来,做“鹦鹉啄馀香稻粒”来读,诗味不如叶式的解释更深厚,更美。句法不通我暂且不说,我只说这被鹦鹉鸟啄食得剩下的稻穗,那残缺不全的稻穗,究竟有什么美?有的版本中“啄馀”即作“啄残”,我年轻时读的就是“啄残”;我真不知农夫看见自己被鸟儿啄得残缺不全的稻穗,如何能生发出美的感受?如何能在心中泛起幸福愉悦的快慰来?后一句“碧梧栖老凤凰枝”,这个老树枝不知能有什么美?难道杜甫不怕人们由“老”而想到枯?实际上,杜甫写诗,往往喜欢堆砌华丽的词语,在这里除给稻加上“香”,梧加上“碧”之外,还要再加上“鹦鹉”、“凤凰”来锦上添花,增强美感。于是,就出现了这样念不通的句子。不过,叶嘉莹认为句子没有问题,她引用古代学者徐增《而庵诗话》中的观点:“论诗者以为杜诗不成句者多……其不成句处,正是其极得意处也。”省略号后面的话是徐增自己的观点,意思是说,念不通的地方,正是杜诗最高妙的地方。叶自己接着说:“我以为正是这种新颖的句法,才使这二句超脱于一般以平铺直叙来写拘狭现实之情事的范畴,而进入于一种引人联想触发的感情的境界。这种句法,其安排组织全以感受之重点为主,而并不以文法之通顺为主,因此,其所予人者乃全属意象之感受,而并非理性之说明。所以,杜甫的句法,虽然对传统而言,乃是一种破坏,而其实却是一种新的创建。” [3] 按照叶嘉莹的说法,杜甫的诗句“全然无须受文法之拘执”,又不拘执于现实的事物,把这一切都破坏了之后,创造出的,乃是一种意象,一种“意象化的感情”;说通俗点儿,就是作者以自己主观的意识、感情为基调,渲染出一种不受现实事物限制的境象来。在这儿,诗人似乎就可以具有了完完全全的自由。我真不知这“全然无须受文法之拘执”算什么话?我不知叶嘉莹写这句话时还顾不顾基本的语法?为杜甫辩护者都说“香稻”与“鹦鹉”不可调换位置,只不知不用“鹦鹉”能不能描写水稻?解诗者都说这两句是写长安附近物产之丰,这香稻可以算物产,那碧梧要算物产似乎也不大合适。实际上,写了香稻再写碧梧,主要是对偶的需要,写上鹦鹉、凤凰,则是为辞采华丽的需要。这首诗的其余部分,以后再说。
叶嘉莹提到的另一联诗在《秋兴八首》的第七首中,全诗为: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叶提到的是三四两句,叶说:“今再举一例,如七章‘昆明池水’一首,‘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二句,也是以一些事物来渲染出一种意象,藉以表现一种感情之境界,而并非拘狭之写实。虽然织女与石鲸之石刻,也确为长安昆明池所实有之物,然而杜甫此二句,则不仅写其对昆明池畔之织女像,以及水中之石鲸鱼的一份怀念而已,其所要写的,乃是藉织女、石鲸所表现出的一种‘机丝虚夜月’,与夫‘鳞甲动秋风’的空幻苍茫飘摇动荡的意象。” [4] 英国《现代评论术语词典》解释“意象”时,也慨叹道:“这是一个灵活得令人困惑的术语,任何有文学语言所引起的可感效果,任何感人的语言,暗喻,象征都可以称为意象,当一个概念被泛化得什么都是时,就意味着什么都不是。” [5] 叶嘉莹也是在用这种西方来的最抽象的概念来唬弄人的。还是萧涤非解释这两句比较合理一些,萧说:“二句写池畔之景。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东西相望,象牵牛织女。’《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鳍尾皆动。’夜月虽明,却不织布,故曰‘虚夜月’。虚夜月,状织女之闲静;动秋风,状石鲸之生动。杜甫往往把死的东西说得活灵活现。” [6] 我认为萧涤非的解释最合理,正到好处。而叶嘉莹所说的“空幻苍茫飘摇动荡的意象”,纯属画蛇添足,把学术也把读者导入歧途。叶的意象,显然有神秘主义之嫌,也有无聊之嫌。叶嘉莹还把杜甫与李商隐联系在一起,说后世唯有李商隐继承了杜甫诗歌意象化的道路,还说李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似乎就是古诗的最高水平。显然,叶嘉莹是走入了歧途,而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也只是聊可接受而已。“锦瑟无端五十弦”绝对不应成为后世写诗的榜样,事实上它也没有引领后世写诗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