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古体诗（二）

杜甫怀念李白和寄赠李白的诗也有成十首，我觉得最好的是《梦李白》二首。当时李白于垂暮之年，因追随永王李磷而被肃宗定罪，流放夜郎，杜甫的心情自然沉重。因我特别赞赏，将两首诗全录在下面：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1]

因三夜连续梦见李白，杜甫一口气写下这两首诗。诗以杜甫自己与李白的鬼魂的相遇及对话，尽显李白的落魄悲凉与杜甫自己心情的沉痛哀伤。不用半个典故，不用什么特殊的辞采，只因事情绝对地感动了诗人自己，所以诗篇也感动了读者。几乎在无意之间，给后世人留下了悲凉沉重的名句：“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杜甫那个时代的人，一般都是写五言诗较多，写七言诗较少。不过杜甫的七言古体诗，一般也称歌行体，也有不少名篇。

《岁晏行》在前面提到过，其内容非常好。若就艺术方面来说，初看我们会觉得比较朴实，没有很多的文采，似乎在艺术上只是一般。其实不能这样来评论这首诗的艺术，我们应想，能顺畅充分地表现如此好的内容的形式，难道能说不是很好的形式？这首诗的内容实在，所以形式也应实在。平实顺畅的语句，道出的却是最令人震撼的苦难人生的内容。就是这样最平常的语言形式，不用任何典故，却推出了“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 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这样的警句。难道说《秋兴八首》中的“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真比《岁晏行》中这几句还好吗？我认为“香稻”二句实只是弄巧成拙的卖弄，而且思想也太浅薄，世人千万不要被辞采的华丽所迷惑。真实的人生，本来就是朴实的，诗文也应朴实一些好。再说一点，格律诗有一个大忌，一个句子的末尾三个字，不能都是平声，这被称为“三平调”。杜甫这首《岁晏行》中，就有七个三平调，难道我们觉到了这七处的句子有什么缺陷吗？学者们会说，非格律诗，也就是古体诗、古风，可以不受这些限制。那么为什么古体诗就可以有三平调，格律诗就绝对不可以呢？于此可见格律诗的那些严格的规定，价值又在何处？

杜甫有一首《百忧集行》（忆年十五心尚孩），同样语言朴实，没有一个典故。这首诗写年少时，分外可爱，写老来的悲怆，也相当感人。很成功。

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以前提到过，都是人们公认的名篇。这两首诗，都是杜甫生活处于相当悲苦之中时所写的，所以写时绝对不会采用绝句、律诗或排律这样受束缚的体裁，而是信笔为之，自由挥洒。甚至连每句七个字的格式都不顾了，出现了长短句；连上下句两句一组的常规也不管了，出现了三句组的形式。我们必须承认，这些长短句、三句组非但不影响诗，甚至更增强了诗句的表现力，因打破了平稳的形式而更增强了感染力。《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开头的五句，句句押韵，对格律诗来说也是最低级的错误，但我不相信谁会觉得这几句诗无法读，或者有什么不好。一定要记得，过多的形式的规定、限制，害人的情形居多。

《醉时歌》一诗，也写得相当好。开头八句，是写他的老朋友郑虔的：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

八句诗，道尽了人世的浑浊与不公，道尽了有才有德之士在人世的可怜遭遇。读来朗朗上口，极易激起后世有志者的共鸣。不用考虑什么格律之类，这样的诗句就能具有超一流的感染力，句句可以说都是名句。后面写他与郑虔一起饮酒的部分，同样很精彩：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2]

“清夜沉沉”两句写得很美，“相如逸才”两句引用了司马相如和扬雄的典故。不是说写诗不能有精彩华美的句子，这样的句子要出得自然，不能刻意追求以至过度为患。也不是说绝对不能用典，较少而恰当地用是可以的，过多而且过分隐晦的用典则成大弊病。杜甫这一段就体裁和格律说写得相当自由，七言中又夹入了五言的句子。不受束缚羁绊，诗人才能尽展自己所具有的才华，把两个落魄的老朋友的心情神态，写得活灵活现。不受束缚，一般人觉得一向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杜甫，竟连“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的句子都写了出来，真叫痛快。也许是杜甫那天酒喝多了，才写出了这样一首诗；而对人世来说，这样的诗，才真是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