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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南京话写作

(2024-07-18 07:25:24)

听书真方便看书用眼过度时,想歇歇眼,躺床上做拉伸时,怕浪费时间,散步时,还想学点东西,这时它可给力了。听书还有个大好处就是把语言回归本色。语言,我们往往更注意它的文字层面,但语言其实是有声音的,声音本身也能附带意义,这时音频就显出它的优势了,像老舍、崔岱远、叶广芩、王敦煌、邓云乡、王朔这些北京作家的书,都有人用京腔给你读出来,有的还能把街头巷尾的市声,叫卖吆喝之类的,用北京土话给仿出来,嘿嘿,你别说,这文字一下子就活了,那热闹喧腾的味儿就出来了。

 

又比如,蔡皋书里的民谣,我去找了长沙话版本来听,“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然后,那个“文稿君”一直在旁边愣着,注解不出来,哈哈哈。我很喜欢川音,爽利喜感,心情不好时,会看四川话配音的电影,“你懂个锤子!”,一锤就锤到了我的笑点,哈哈哈哈哈哈。去年,《繁花》引发了沪语热,其实,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就是以吴语写成的《海上花列传》。为了感受古音,我找了广东话诵读的古诗,广东话保留了入声和某些发音,乖乖,真没想到,一首悲壮雄浑的戍边诗,顿时读得四面生风,寒嗖嗖的北地,冻硬的盔甲,拉弓时的风声,都出来了,普通话版本没有那个壮怀激烈。

 

但是,我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谁,是用南京话来写作的。我读任何一个南京作家的作品时,脑子里发出的声音,都是普通话。后来,无意读到了一些写老城南的文章,然后,我吃惊地发现:有一群写作者,还真是用南京话来写作的……天晓得!说北方普通话的朋友们,可以直接以口语去写作,灵感从嘴边一路直奔到纸上,这样的畅快浑然,是很多方言区作者难以操作的。

 

这些作者的年纪,都在七八十岁,就是我爸妈那个岁数,可能平时也不习惯说普通话。严格地说,他们也不是写作者,有些是退休工人,有些是插队落户在外地,写了怀乡的文章,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就是“素人写作”。他们也没啥文学素养,写文章就像说话一样。然后,我就乐了,因为,只要一读那个文章,就知道,那是用南京话构思的。哈哈哈哈。

 

干活时,光着脚巴(jueba,脚)、翘着“小指麻头”(小拇指),“清大八早”(清晨),天还“乌漆麻黑”(黑黑)的,要起火烧煤基(烽窝煤)。也有人去老虎灶(茶水灶)打水。清明前,赶紧吃“河歪歪”(河蚌)。晚上要休息了,快点“挺尸望屋梁”(你别说,还挺形象)。有本事,竖拇指夸你“来斯”,受惊吓,拍拍胸口说:“黑(吓)死我了”。不好好珍惜钱财,就要“喝(huo)西北(be)风去咯”。这些话,一定要用南京话读出来,才能读出那种市井烟火气、粗糙的莽性,和言语间淡淡的奚落。

 

这些叔叔阿姨,用老南京话写着他们小时候看过的旧物件和老行当,还挺生动。语言中携带着生活流,那口音一出来,城南密密匝匝的小巷子,阴森森的天井,一进进的院子还有老铺子发黑的木头门板,车床上正在车的日用杂件,如在目下。还有,梧桐树下老店前,排队zan(切)鸭子的人,姑婶聚在井边,一边韶(聊天),一边ci(刮)鱼、过(漂洗)衣服……这些场景通通出现在我眼前。

 

他们提到的地名:都是老城南才有的,城南自古就是南京的生活区,地名都生猛活泼富生活气息:驴子巷、羊皮巷、白鹭洲、仙鹤街、狗儿巷、螺丝转弯、煤灰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煞是热闹。城南旧时还是各路手艺人聚居处,窑湾街(烧砖)、木屐巷、剪子巷、箍桶巷、扇骨营、船板巷、胭脂巷、牛市、牵牛巷、糟坊巷、白酒坊……把这些名字读一遍,老百姓的日子就活过来了,简直就是一幅活灵活现的百业民生图。老南京话很多与城南相关,比如:“马巷的花——没结果!”马巷,是旧时专做绒花的。

 

我曾试着用南京话读出来的书,是杨步伟,语言学家赵元任的太太。她是南京人,老城南的旧家族,她的书,就像微信语音转文字,真就是拉呱聊天,各种方言都有,有时会看到文中夹杂的南京话(江淮官话)。“说得很热烘”(南京人说一个人爱热闹,就是喜欢“凑热烘”)、照应(照顾)

 

她老公赵元任是个超级语言天才,据说能说三十三种方言,他陪罗素在中国巡回演讲时,走到哪里,就把演讲翻译成当地话,各地人都拿他当乡亲,因为方言让他迅速获取当地人的情感认同。有阵子,这对夫妻为了好玩,定了每个星期换一种方言对话,南京话、北京话、湖北话……而杨步伟的可爱之处,正是在于她与口语人格的融合,“脱口而出”的率性。她在回忆里随口聊到的名字,一个个都如雷贯耳,全是顶级学者,而她那个完全不经营的口语表达,说明这对人家只是家常事而已。“随便韶韶”和“如雷贯耳”造成了强烈的对比效果。

 

读书时,有时会碰到角落里的南京话。比如,《红楼梦》里,黛玉说:“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安生,就是安静。说秦显家的女人“孤拐”,就是指女人颧骨高。又比如yiguai,恶心的意思。说一个人碎嘴,叫“嚼蛆”,比如:“就你们这些人嚼蛆”。还有shaodao,就是南京人常常喜欢说的“韶”,指一个人太啰嗦,“贾芸听他shaodao得不堪”。《儒林外史》中也有 “因怕董老太太shaodao”。程乙本里凤姐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没得”是南京话)。曹雪芹家族在南京做官生活六十多年,他本人也出生在南京,长到十四岁才迁回北京,吴敬梓则是在南京待了多年的安徽人,带点口音都是正常的。

 

世界名著中,也会遇到到南京话。许渊冲版本的《包法利夫人》,里面写到包法利夫人站在楼梯拐角上看着赖昂,她就站在楼梯高面。天慢慢的黑了高面指上面。又比说那个男人真夹生夹生好比是饭煮到一半,半生半熟,世故人情都不通达的意思。

 

小说里,常看见以语言造势的情节。比如在奥兹的书里,他是以色列犹太人,他爷爷是俄籍犹太人,即使迁居以色列,骂人时还是用俄文不然就没快感。外婆外公年轻时在波兰开磨坊,所以只用意第绪语吵架,妈妈被父母不合搞得童年阴影,由此觉得希伯来文更高级。犹太人流亡各地,都能操上几种外语。 犹太人的书里,常会看到一桌子亲戚说着不同语言,在茨威格和斯坦纳的回忆录里,都有这种场景。

 

意第绪语是德系犹太语。希伯来文才是犹太人自己的语言。奥兹本人在集体公社长大,自诩为新一代以色列青年,他们看不起德国犹太人(说意第绪语),也疏离二战后流亡来的犹太知识分子(说外语),所以奥兹说希伯来语。二战前,波兰犹太人的窘境,也是用语言这个细节承载的。犹太孩子被谆谆教导:波兰语一定要说得明晰精确,这样波兰人就觉得你尊重他的文化,但是绝对不可以比波兰人说得更精致,那样就显得有图谋发展的野心,使他们有危机感。语言尺度上的进退求安,最终恶化成奴性,象铁锈一样,腐蚀了犹太人的自尊心。不管你怎么努力溶入,语言都会提醒你,你在别人的地盘上。所以,犹太人拼死要让希伯来文复活,那是他们自己的精神母土。

 

语言还携带着思维和行为模式。有些双语人士切换频繁,成了结巴,比如博尔赫斯,他奶奶是英国人,但是他周围都说西班牙语。萨义德也是,和爸妈他说阿拉伯文,然后上贵族学校,必须得说英语。自传里,他就说自己老是用一种语言思考,用另外一种语言说话,一不小心思路就断了,他也是结巴。还有纳博科夫,他的家教是法国人,青少年期待在俄国,十月革命后逃亡英国,毕业之后移居德国,然后再搬到美国,晚年定居瑞士——他的结巴是不定时的,上课一紧张就发作。

 

语言,落在个人身上,就是文字加乡音。对此,我爱恨交加。以中文作为母语,这个让我觉得很幸福。中华文明非常古老,汉语的成熟度很高,听说某个非洲部落的语言,统共只有几百个词汇,连“飞机”都得说成“能飞的大鸟”,又有些武力孱弱的小国,亡国时连母语都被灭了,没有语言何来文化的保存?这让后代都成为精神上的流亡者。而在汉语中,光是形容绿色就能随手找出几十个词吧,语言是思考表达的工具,充沛的语汇资源,才能锻造出精细的思想和审美,一个词汇非常贫乏的语言,不可能有深广的思想和健全的审美。更何况中国书法本身就是高妙的线条艺术。

 

不过,以南京话作为乡音,这事让我伤心。据说,在西晋以前,南京还在吴方言区呢,一直到永嘉丧乱,晋王室偏安江左,九十万北人南迁,南京才变成北方方言区。北方士大夫诵读的口音,被称之为“洛生咏”,雅士的洛阳话代表中原文明,备受推崇。宰相王导为了亲民,说几句老百姓的吴语,还被士族讥笑了。这是方言地理学上的一场南北之战,洛生咏大战吴语,可怜的吴语节节败退,一直撤退到镇江以东。

 

语言上的转变,常常是慕强,趋向于政治或文化上占优势的一方。常看俄罗斯小说的朋友一定知道,俄罗斯贵族也不说俄语,他们说法语。“精神上我们都是法国的居民。对这些欧化的俄罗斯人来说,“欧洲”自然并不仅仅是一个地名,而是心灵之乡,他们通过教育、语言、信仰以及对待事物的共识而生活于其中。(《娜塔莎之舞》)”

 

南京话比较浊重,就是很善意的建议,给南京话一说,都会变得冲头冲脑。比如让小孩少吃点凉性瓜果,怕引发腹泻,就说:“香瓜甜如蜜,MAOSI(厕所)在隔壁”。那是我能听懂,但永远不会去说的那种南京话,老南京的南京话,侉里侉气的。连“干么四?没的四”(干什么?没事)这种基本款南京话我都不说,我差不多就是把普通话发音揉进南京话的调子而已。

 

我讨厌老南京话,和城南的气场也不投,城东山水的开阔萧然为我所深爱。站在夕阳下的古墓公园,比吵吵嚷嚷人挤人的夫子庙感觉好太多了。城北下关并入鼓楼之后,开发得很好,滨江一带江景优美。城西的高楼林立也算是现代文明。我对城南的老旧房子也毫无怀旧情绪,一直到九十年代,我城南朋友因为家里太小,还在老房子的楼阁子(louguozi   阁楼)上睡,去她家玩的时候,还要跑公厕,简直是心理阴影。

 

语言就是一个人的设置,我对着书比对着人的时间还多,脑子里全是普通话,内心翻涌的心潮也都是普通话,南京话只供与亲友谈事,普通话才是我的灵魂栖息地。我的普通话词库比南京话大多了,普通话模式的我,更加言辞通达、抒情流利,像是个手握精兵强将的将军。

 

词库的储备,只是一个方面,事实上,我是滑入了另外一重人格。小时候,周围只有本地人,大家都说南京话,随着城市发展,高校扩招,网络交友普及,说普通话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了。渐渐的,我的朋友几乎都是说普通话的,我离我的南京话人格越来越远。一说普通话,我读过的书、写过的文,都回魂到我身上了,整个人都被精神化加持了。一说回南京话,我就是春运短视频里,那个从外企回乡的安娜、杰克,瞬间变身为披着花棉袄歪在炕上的春花、二狗子,谈笑间,优雅灰飞烟灭,很快融入亲友。

南京话属于江淮官话,官话语系无论哪支,基本上都和普通话差不多,只是音调不同,落在纸面上看不出效果,只有听读时才有鲜明的地方色彩,这大概也是南京方言很少拿来写作的原因。如果你熟练掌握了老南京话的骂人语系,也能说个痛快。有次我看见过一个城南老太的精彩骂架,然而那些老南京话的词汇,我听都没听过,感觉比我的南京话毛细血管丰富多了。我的南京话骂人语汇非常贫乏,顶多是“甩货” “二五郎当”。随着城市发展,人口流动,很多方言也被普通话冲淡,走向凋亡。齐如山《北京土话》中的很多话,现在已经没人说了。不断新生的方言,应该是“网络用语”吧。我们的父辈只会说老南京话,难听但混着旧时记忆,还是觉得亲切。现在我们的孩子完全不会说老南京话了,方言已经随着长辈死去了,这么想着,又有些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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