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质感
(2024-07-01 06:26:25)一
昨晚又开始重读劳拉·英格斯·怀德的小木屋系列(之前,我写过这个系列的第一本《大森林里的小木屋》)。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美国颁发《宅地法》,开荒者可以获取公有土地。然后,就出现了很多像劳拉这样的拓荒家庭。他们拖家带口,在马背上寻找水草丰美的定居点,然后开垦安家。劳拉一家,一开始是在威斯康辛的大森林,然后驾着篷车经过堪萨斯、爱荷华,呆过明尼苏达,最后定居在达科他的放领地。怎么没有人给这套书画一条路线图呢?
这个流动的垦荒者之家,它有很多异质的冲突与调和,比如:自由与责任、物质贫穷和精神富裕、规矩和大自然中的放养。
再读的时候,突然有点害怕。妈呀,那是美国的大草原啊。没有电子地图,也没有行程规划,没有警务人员,没有医疗设施,万一来个流窜犯,或是有个啥急病怎么处理啊?他们安家也挺随性,看着土肥水近,就停下盖房子。这也太任性了吧。而且,拓荒者真是高危职业,有一次,爸爸被五十只狼围住,一直跟了他四百米,可能当时狼是饱餐过,才没有攻击爸爸。解开马缰绳后,马跑出了鞭子都抽不出的史上最快速度。除了狼,还有豹子、毒蛇,以及,被比喻成“狼”的印第安人。
而且,拓荒者真的很穷啊,劳拉只有一个玉米棒包着布充作娃娃的玩具,两姐妹共用一个锡杯。爸爸驾马两天才到镇上,带回来一些日用品,让大家惊喜万分的礼物,是一小包白糖,大家轮流尝了一口,就收起来了。那是招待客人用的。圣诞节收到了蛋糕,她们实在舍不得吃,就在底部舔了一下,这样蛋糕看上去还是完整的。
这才越发意识到作者的高妙 ,作为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太太,她确实是保留了童年的视角。我的顾虑,完全是成年人的思维,而在孩子的视野里,只有长满紫罗兰的草原,眼前窜过的大灰兔。她不能意识到危险,因为对每个被爱的孩子来说,父母的卫护就是坚不可摧的。劳拉好奇的,是草原中的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路,她珍爱的,是家里养的狗,当她以为它被溪流冲走时,她非常伤心,这就是她的价值观,完全是儿童式的。在她眼中,草原上空的星星会跳舞,早晨的喇叭花在唱歌,这可不是中国小学生在好词好句手册里摘抄来,准备涂抹在作文上骗分的矫情句子,这是劳拉的真实感受。
爸爸从小镇带回了给家人的礼物。小姐妹俩得到了露出星星的发梳,其实就是最廉价的塑胶产品。妈妈把姐妹们的头发梳好,戴上发梳,姐姐戴的是蓝星星发梳,印象中,妈妈总是给姐姐配蓝色服饰,因为姐姐是金发碧眼吧。即使拮据,妈妈对美也不苟且。还记得么?她拆旧裙子给窗帘做花边,冬天的奶酪不黄,妈妈刨了胡萝卜丝进去,让它的颜色更好看。
“姐姐的金发里出现了一颗蓝色的星星,劳拉的棕发里也出现了一颗红色的星星。姐姐看着妹妹的星星,妹妹也看着姐姐的星星,她们都笑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每次读到这里,我都想哭,只有小孩才有这种不关乎物品价格,直见本体的满足感。不然怎么说童心通神呢?这种用最低文字成本直指人心的表达效率,是童书作者必备的,安徒生、林格伦、杨松笔下也常见。
二
劳拉是在不断的搬家迁徙中长大的,但是妈妈对她们有严格的要求:接人待物要温柔,吃饭时不许说话,基督徒周日不能工作,不可以接近粗俗的铁路工人。即使在不见一人的草原上,小姑娘们都是换上干净睡衣睡觉的,这都是清清楚楚的规矩,她们是得体洁净的孩子,并不是没有教养的野孩子。她们有对文明的坚持。下暴雪时,她们在屋里安安静静地缝被子,妈妈说她们必须做淑女,我们中国古代的闺秀,也是通过做女红来养静气的。劳拉被富家女纳尼欺负羞辱时,她仍然恪守妈妈的教诲,对招待她的富家女妈妈说谢谢。谁穷谁富?看教养,看心灵。
这真是一种很神奇的教育。大自然教会她敬畏天地,“溪水会退下去的,但没有人能命令它这么做,劳拉知道了有比人更强大的东西”。相爱的父母活体演示了人伦,《圣经》指示了她怎样作息。她是自由放任的,她也是懂规矩的。在流离的生活中,她不害怕,她的安全感来自稳定的家庭秩序和对信仰的依傍,以及自律之后的自信。
以劳拉为例,幸福的孩子需要的是:承担责任并相爱的父母,大自然,信仰。劳拉的父母都在努力工作,爸爸打猎、种地、打短工,在风大雪深的日子里,就在家给妈妈做床架、编摇椅,至于妈妈,简直是双手万能,炼黄油、做窗帘、做小姑娘的衣服帽子,她能瞬间把一个帐篷变成家。在大草原这种地方,她都把孩子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在这样一个颠沛流离的生活中,这个稳定的家庭秩序从哪儿来的?就是爸爸和妈妈的手在维护啊。
孩子们身处秩序之中,也就习得了自我管理能力,会帮助爸妈干活,妈妈做饭时,一个递柴火,一个摆餐具,一起带小妹妹。完成家务责任之后,才会去玩耍。别说孩子,就是老狗杰克,都视自已为家庭成员,会在男主人不在家时,自行去巡视马厮和牛栏。爸爸说,上帝创造了我们,让我们生而自由,这意味着我们必须自己照顾好自己——自由的赠品是责任,这是爸爸骑在马上的脚和爸妈不停劳作的手,教会她们的。
三
事实上,这个满是野兽的荒野,只靠爸爸的猎枪和猎犬去保护的安全,是很脆弱的。但孩子们不觉得,就是因为松驰的父母。爸爸自由不羁,对某地生出好奇心,妈妈立刻收拾跟随。夜宿在大草原上,爸爸拉小提琴,妈妈洗衣服,没有身处流浪生涯的恐慌。就连前几本书里的狼,也挺松弛的,敢追着爸爸的车子跑。劳拉的爸爸也打猎,但他只为糊口,他不惊扰繁殖期的动物,超过食量的鱼会扔回水里,他有朴素的环保意识。那时,人和万物之间的关系,也是松驰的。
每次,爸爸找到定居地,就砍木头,盖房子,砌壁炉。入住时,妈妈会把一个瓷做的牧羊女放在上面,这是妈妈的珍物,追随她走过了千山万水。瓷是易碎品,可是她稳稳地端坐在壁炉上,在散发着新鲜松木香气的新屋里。这个牧羊女,在跨越几个大州的颠簸之中,被爸爸妈妈保护得那样好,她也贯穿了整个小木屋系列。
这个瓷质牧羊女,易碎又坚强,就像这家人——易碎的,是生活:随便一场蝗灾,就毁掉了爸爸整年的耕耘。辛苦盖好了房子,装好了家具,犁耙出耕田,政府却改变了分地政策,他们被迫再次搬家。坚强的,是对家与爱的信念。爸爸颗粒无收,只能去打短工。可是他拉起了琴,一家人合唱着:“游遍各地宫殿,享尽富贵荣华,可没有任何地方,比得上我的家”。
四
重读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作者的了不起。就像《红楼梦》,你仔细看,就会发现黛玉无论是肉身还是精神,都是在成长的。好书会呈现动态变化的人物形象。小木屋系列里面的劳拉,也在不断迁徙的过程中,慢慢长大了。她从荒野之子,成长为肩担责任的社会人。
当印第安人的宣战鼓声响彻午夜,爸爸不眠不休地做子弹时,劳拉知道了爸爸也会害怕。当老狗杰克死去时,她感受到死别的悲伤。当她开始疑惑,我们都来开荒,那印第安人去哪儿呢?她慢慢明白了人类的侵占掠夺。当姐姐因为猩红热而瞎掉时,她懂得了人在命运前的无力。当富家女纳尼讥讽她的寒碜外套时,她第一次有了身为穷人的羞耻。当她决心给失明的姐姐做眼睛,把看到的一切都分享给姐姐时,她习得了观察和描述的能力。当她强忍着反感去上班,挣工钱供姐姐上盲人学校时,她的肩膀告诉她爱的沉重。
姐妹俩的差别,也越来越明显。姐姐玛丽沉静乖巧,妹妹劳拉调皮好奇,妹妹对盲姐姐描述一个在日落时路过她们的牛仔:“黄褐色的草原环绕着他,他一直跑进了太阳里,他会随着太阳环游世界”,姐姐纠正妹妹:“他不会跑到太阳里的,人只能在地上……”,她们是形影不离的姐妹,可是她们分居在两个国度:凡人的,和诗人的。而这世界上,从此诞生了一个作家。
五
系列里的书,越到后面我越不忍看,小姑娘劳拉来到了小镇——美国当时在修横贯铁路,很多拓荒者在沿线开垦定居,一个个小镇成形。劳拉的眼睛慢慢地蒙尘了,是生活本身的尘土。世事艰难,不是说小时候就不存在,而是,那时她是个小孩,她看不到。这个视野的慢慢拔高,能写出来,很棒。这个系列的第一本《大森林里的小木屋》,是最广为人知的一本,其实它也是童心最明亮的一本。包括我自己, 也是反复读第一本。
接着看剩下的八本,我们通过一个十九世纪小姑娘的眼睛,看到了工业大时代的到来。最初,劳拉不喜欢吵闹的小镇和醉酒粗口的铁路工人,不喜欢到处都是敲凿铁路的巨响,她非常怀恋威斯康辛的大森林,哪怕是银湖岸边一只披满月光的大狼。而在第二本书里还敢围观他们的狼,在第五本里已经逃往西部了,连雁群都被盖房子的噪音吓得掉头飞走了。当年,爸爸之所以离开大森林里的小木屋,也是因为“人越来越多,动物纷纷离去。爸爸也不想呆在这里了。他喜欢动物能安心生存的地方。他喜欢小鹿和妈妈躲在树影里啾着他”。
小木屋系列里至为感人的,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书里很多写景写动物的篇章,就是优美的自然随笔。小木屋系列,我认为可以当成自然文学来看。自然文学家都有敏锐的官能感受力,长于描绘景色,以亲近山川鸟兽来获取慰藉,劳拉正是这样——拓荒主题和自然文学,本就有天生的血缘关系。写《乡村时光》的苏姗·库珀和她爹,也是描写拓荒生活的自然文学家。另一位拓荒小说作者,写《拓荒者》的薇拉·凯瑟,她书中的景物描述,已经是作品重要的结构性部件了。因为:拓荒者与之爱恨厮磨的爱人,就是土地啊。
十九世纪时的自然文学家,约翰.巴勒斯(1837年出生)、约翰·缪尔(1838年出生)、梭罗(1817)纷纷记录了荒野给予他们的精神启示。而在后来的自然文学作者中,在西进运动开展了一百多年,工业突飞猛进,荒野不断被碎片化之后,利奥波德在二战时期开始写作的《沙乡年鉴》中,开始讨论恢复土地健康,蕾切尔·卡森则提出工业化对生态的破坏。而这些,在怀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写作的小木屋系列里,其实已经隐隐呈现。只不过,她不是用理论研究或生存实验,而是以一个小孩的真皮层感受力,体验出了这些。
六
单看《大森林里的小木屋》,是田园牧歌,而整个书系看下来,是一曲离别的骊歌。劳拉告别了童年的草原和大森林,也告别了被文明驯服的荒野,告别孩童天真的快乐,迈向成人的责任。
劳拉18岁结婚,丈夫因感染白喉而瘫痪,22岁生子夭折,23岁家被烧毁。27岁,劳拉买了农场,开始养殖耕作。她像爸妈一样手脚不停,18岁的她用双手缝制嫁妆,结婚第二天就给打麦工人烧饭,辛苦种出的麦子被冰雹打坏了,没时间哭,得赶紧耙田准备下一轮播种。孩子死了,可是干草仍要割,工人仍要吃饭,她还得干活——在“天地不仁”这事上,古今中外都差不多。但她仍在窗台上种了一盆天竺葵,仍然觉得日子是辛苦又快乐的。这不就是把牧羊女放在壁炉上的妈妈吗?
劳拉离开爸妈的小木屋,又失去丈夫的小木屋,最后建造出新的小木屋。小木屋,就是“家”。九本书里,其实有好几个“小木屋”,这个意象,它是物理空间,更是心的栖居处。冬天大雪封门,但是劳拉一点也不寂寞,“她喜欢她的小屋,她喜欢做家务,她喜欢猫狗陪着她,她有时去牲口棚看马,就像去看朋友一样。”
43岁,劳拉在女儿的鼓励下开始写作,65岁,她开始创作小木屋系列,她频频回望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在并不计算的天真之美中,它只见到深度,见到生命独一无二的浓郁”。自由独立的女拓荒者劳拉,和大森林里的小劳拉,在这九本书里,一次次拥抱——她终于成为她羡慕的那个勇敢的牛仔,“他一直跑进了太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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