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2023-07-31 08:30:08)若干年之后,如果让我回忆皮皮的中学时代,可能我的脑海里,会升腾出一团云雾——睡意笼罩的雾。
永远是睡眠严重不足的睡脸,她的,我的,小同学们的。按时放学的话,晚十点多能到家,十一点洗漱完毕,然后小孩继续做作业,我熬不住就睡了。次日凌晨五点不到,生物钟会准时叫醒我,不敢再深睡,隔一会就会看下手表,一直到六点起床。小孩就更惨了,她的睡眠,像被粗劣刨子刨过的黄瓜一样,硬刨下厚厚一层肉,那本该属于孩子的,甜美酣沉的睡眠,被安眠药商家屡屡拿来做广告的儿童式睡眠,全都被日赶夜赶的十门功课削走了,瘦巴巴的睡眠带来瘦唧唧的孩子,我看看她眼帘沉坠的睡脸,叹口气,再给她多睡十分钟。电动车上,不停地逗她说话,怕她昏睡过去摔下车。赶到校门口,旁边早到家长的车里,也有孩子歪倒睡在座位上,哪怕五分钟,在梦乡延绵着最后的甜美滞留也是好的。
这几年的脸,她的,我的,小同学们的,其他家长的,都是昏昏沉沉的缺觉款。几年中学上下来,孩子们都习得了各种花式打瞌睡法:公车上能睡、罚站时能睡、开会时能睡、脑门抵在画架上能睡、听课时手撑着下巴也能睡——面前支着本书,看上去是在读书,其实已经进入梦乡。有一次,皮皮在洗脚时睡着了,差点栽到脚盆里,盆里的水泼了一地……孩子们实在是太困了。
那些睡意弥漫的脸上,长满了痘痘,女孩子的月经常是乱的,痤疮、月经不调,除去青春期因素之外,都与内分泌失调相关,而失调往往是因为缺乏睡眠和巨大的考试压力,昨天看到一篇报道,卵巢早衰这类疾病正呈现越来越年轻化的趋势,除了环境污染、食物因素,熬夜加班(学习)、压力也是其重要诱因。包括抑郁症,除了创伤与情绪刺激之外,精神压力和睡眠不足也是它的成因之一。
有位老师曾经说过,教育像一场慢性炎症,中学教育在大学结出了恶果。其实,不仅是思维被应试模式禁锢,活力丧失,包括身体,也是恶因结恶果。很多成人抑郁症,都发源于学生时代——抑郁症并不是骤来的,从偶发的抑郁状态到抑郁症,从可以自愈的轻度抑郁到必须服药的中重度抑郁,是有发展过程的,很多一上大学就“突然”得上抑郁症的孩子,就是因为中学时代长期高强度用脑和缺少睡眠留下了病根。抑郁症首发时并不难治,大多数患者在用药后会迅速缓解,这病可怕的是在于易复发,需要长期保养。孩子最需要的药,是休息和放松。这个谁也给不了。哪个中学生能睡足八小时?
学校的孩子总不能满员:慢性疲劳症的孩子因各种不适反复请假;几个抑郁症孩子间歇地在家休学,到了冬春发病高峰期,学校就会反复提醒家长关注孩子动向。
家长呢,就说我吧,初三一年,我鬓角长出密密的白发,并且脱发严重,我从小因头发多,每次剪发都被理发师抱怨,说剪我一个头,顶人家两个,特别费工,现在他应该心理平衡了,因睡眠不足,气血严重亏损,我的头发掉的只剩一半了。吃补药吧,医生也会叮嘱注意休息,我也想啊,奈何做不到啊。叹口气,把药都扔抽屉里了。家长群里,有人在传授怎么在大白天补觉,睡办公室的,睡车里的,各种午觉神器,花样百出。是的,家长都是在自杀、减寿、误工式陪读。
多年来,我都是上午工作,下午读闲书及备稿。但是,现在我考虑改变工作习惯,因为早晨我总是困不可挡,头脑昏沉,吃不下早饭,没力气买菜,挣扎着做清洁,记忆力水平比存款利率跌得还快,过去我可以直接背记整段资料无需查书,现在走到半路已经忘了站起来要去干啥。
但我必须得健康地活着,老母幼女都需要我照顾,健康于我,俨然是一种义务。没精神也没时间去菜市场,我就直接用叮咚买菜,我自创了很多快手菜,都是白灼或凉拌各种蔬菜,我做了大盒的糟卤毛豆,食用鸡蛋、牛奶补充蛋白质,啃粗麦包摄入粗纤维。每天我机械地按需摄入这些,省下一切时间补觉,吃喝睡都非官能享受,倒更像给手机充电,只是为了保证“妈”这个平台的正常运作。小孩已经被锻造成了考试机器,家长也一样被迫成为这个机器上的构件。
并且,缺觉版的我,世界观灰暗,表达欲退潮,整个人像沙滩上的鱼一样半死不活,成了钝感的无机物,因疲倦而干涸的大脑里,根本捞不出成形的字句。待补完午觉,顿感万事美好,内心明亮如同云开日出,表达欲开始涨潮,连文字也轻盈乐观起来——睡眠像是大山,隔出两个我,明暗两个色系的气色和语言,两套人生观。
这几年,我常思考睡眠这个事,它也许是个中性空间,主动的失眠,甚至是甜美的。有人喜欢幽闭在夜的密室中,享受那种时空私密感,扩张出自我空间。放假时,皮皮就关在她的小房间里,迟迟不睡,看小说、听歌、画画,这是她从高强度学习中近乎密室逃脱般的凿出一点自处空间。过去读村上小说,里面有篇《眠》,讲的是一个主妇,失眠了十七天,她看托尔斯泰、喝白兰地、吃巧克力,而周围的一切都在正常运作,没有人发现她挣脱了日常的桎梏,独居于失眠的孤岛上。她与日常生活撕开,肉身暗哑而精神明亮,这里的睡眠是对个人意识的抹去,失眠就是主动拒绝睡眠对个体气息的中和,失眠带来的独处,重新擦亮了她的自我。但孩子们的睡眠恰恰相反,这是他们唯一的,能逃避刷题记背的自由地带……被动失眠是痛苦的,它是对孩子休息权的掠夺。在战时,连番审讯不让犯人睡觉,逼其崩溃招供,是常见的酷刑,然而在现代社会,它以工作和学习之名,被施用于年轻人及孩童身上。
这疲惫生活中仅有的光,是和文学、艺术、自然相关的时刻,比如,白天我读到一首小诗,晩上读给皮皮听的时候,我会觉得特别幸福。那天我们读了一首《橙》。作者是温迪·可普。
“午饭的时候我买了一个好大的橙,
大到逗我们发笑。
我剥好了橙,分给罗比和大卫,
他们各得四分之一,我得一半。
那个橙,令我非常开心。
普普通通的东西经常这样。
就像最近,去买东西,到公园散步。
是平和与满足。是新的感受。
剩下来的时间挺轻松的。
我把清单上的工作都完成了。
享受工作,还有余下的时间。
我爱你。能活着,我很开心。”
这诗写得笔墨简省,但又不能更多了。能好好吃半个橙子,到公园散步,享受工作,还有余睱的人,真是太太太太富裕了啊,这淡泊宁静的快乐,难在其隐性成本——在最清淡的饮食中也能品尝出美味的,靠的是敏锐健康的味蕾,从最少的物质中能获得大满足,必须得有闲适松弛的心,他们肯定睡得饱饱的,吃嘛嘛香,不会有一张强忍渴睡的困脸和考不完的试。我看看小孩,她脚边有个鼓鼓的大包,里面是她周末釆买的,准备存在学校柜子里的糕点,为的是省下去食堂吃饭的时间,这样就可以趴桌子上小睡一下。也是因为太疲倦,她和同学们常常连吃午饭的胃口都没有,什么时候,我的孩子才能开心地品尝着半个橙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