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美活过来
(2023-03-30 09:46:51)每到开学之际,家长群里发布的信息,除了课程安排、分班、教辅材料购买之外,例行会有书单。
此“读书”,不同于彼“读书”,它类似于职称培训和考公辅导,它的阅读动机,是应试,以及之后的择业上岗,发财成功,步入一条名利皆收的黄金大道,并不是为了修身养心。
但不管动机如何,让孩子有个契机去接近精神生活,总归是好事。书单里有一些书,开得非常适宜,比如小升初时,老师开的劳伦茨,劳伦茨是一位优秀的动物行为学家,充满爱心和幽默感,文字生动易懂,非常适合一个刚上初中的孩子的阅读水平,且它的趣味对高压学习生活也是补偿和调剂,我举双手赞成。但有些书,明显超出小朋友的阅读能力,比如某哲理散文家,他写作水平一流,但是他的书行文艰涩隐晦,阅读成本太高,需要开凿冰层的尖刀,十二岁的孩子,无论是思考力,还是人生阅历、知识储备,都不具备阅读这本书的能力,他们压根摸不着开关。
又如另外一些老师布置的书,是艰深的美学专著,让艺术生接触美学这块,是一种极好的理论引导,这个立意很好,但是,这些书过于耗时及专业化,不是一个中学生能啃的,我个人觉得,应该从一些诠释性的启蒙作品入门。还有一些古文书,事实上,连我都在反复精读,但是以孩子们的口味,实在是比较寡淡艰深的,于是我自己动手,择出重点,找到一些高校老师的通读讲解稿,用喜马拉雅,让孩子在入睡前洗漱或闲时,顺便听上几段,把它简化、打散、溶解在生活中,以便于吸收。
书单的立点很好,但是在操作过程中,它被割裂了,或者说,重点转移了。我看着孩子从小到大的书单,有时会想,家长们自己读这些书么?哪怕翻开稍微读几页,也该知道它们根本就不适合孩子阅读啊。较之于把书单上的书买来扔给孩子,更重要的应该是:家长本身就认可阅读这件事,能深刻地理解它是一种灵魂养分,有长远的滋养作用,不是为了应试或利于就业,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大家像分享美食一样,去交流享受它,在亲子陪伴的温暖过程中,给孩子打通一个汲取精神能量的顺畅通道。
去年十月初,国庆假期期间,和皮皮去江边。走在江岸,依稀听到乐声,从江中心传来,居然是红楼梦的《枉凝眉》,我定睛一看,声音的源头,是一艘灯火明亮的游船,那船遍体缀灯,装饰得十分俗丽,上面坐着游人,衬着江岸的森森楼影,真有几分盛世悲音的感觉,就是《红楼梦》繁华散尽的苍凉手势。船离岸很远,乐音时而被风声吹断,听不清具体歌词,我赶紧拿出手机,从曲库调出歌来,放给皮皮听,一边给她诵读歌词,又听了《秋窗风雨夕》、《葬花吟》。
《红楼梦》配曲是我常听的,陈力的嗓音,璞玉般通灵的干净,让人回味无穷。我们坐在初秋黯金的风里静静听着,我心想::“‘下贱’这两个咬牙切齿,带着脏感的字,进入歌词,变成《晴雯歌》里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这个词被歌者咬字咬得如此轻悄洁净,就像曹公轻轻的一声喟叹,而命运已经像貂叼住猎物一样咬住了晴雯,每次我都会顿在这个词上,像重新擦亮了蒙着水雾的窗户。”
我向皮皮讲起《红楼梦》的贾母中秋听笛那段,当时贾府由盛转衰,乐音和之前元宵节、过生日时的喜庆热闹都不一样了,大家的心里,其实都有了隐隐的寒意。贾母带着女眷围坐的山下,就有水,中国的园林,也常把戏台放在水边,水面会产生共鸣,水边的声音,听着清亮,假山山石的洞声、竹林风声、残荷听雨,都是园林的声音风景。我们一边走,一边聊,我向她强势安利《红楼梦》,我和皮皮聊起《红楼梦》的选角、妆饰,给她看我存在手机里的导演访谈。
皮皮素来喜欢简洁素净的发型,只夹一个小小的暗蓝磨砂发夹,军训时她自己剪了两缕头发,挂在脸侧。我就逗她,我说你看看林妹妹进贾府,就梳着垂髫,你们在初中时背过的呢,《桃花源》里的“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这是暗示林妹妹那时很小,之后你再注意她的发型,就渐渐成人化了。你觉得书里的人物是角色吗?并不是,她们是活生生的。
我喜欢循季读民俗书,贴近古人的心跳和掌温,《清嘉录》、《荆楚岁时记》、《东京梦华录》、《北平岁时志》都是我附近的书——床榻的附近,心的附近。和别的古文献不同,民俗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流传至今,还在现世生活中鲜活蹦跶,很容易现场举例讲给她听,比如《清嘉录》的《二月风物》中里看到:“放断鹞”一节:“纸鸢,俗称鹞子。春睛竞放,川原远近,摇曳百丝。晩或系灯于线之腰,连三接五,曰‘鹞灯”。
我和皮皮在玄武湖散步时,常看见有人放风筝,长长的系线上,仍然系着小灯泡,一闪一闪的,只不过从灯笼变成了使用纽扣电池的电子版,它们成串的摇曳在苍茫山影前,像一个悠长叹息着的省略号:“春天啊”……暮色渐深,山峦苍蓝,起风了,风的形状,凝固在湖水的微澜水纹里,风也吹散了飞花丝雨,归巢的鸟叫,吹亮了古鸡鸣塔的灯火。这一带是古战场,也是大屠杀纪念处。江山更迭,人事兴废,却仍然有什么在修复秩序,一根比风筝线还结实的顽强血脉,消化了我们这个多难民族的创痛,那就是过日子的兴味。
撇开母亲的身份,我只能真实地向小朋友传达我本人对待精神生活的立场。我是拿书当活物的,就像我的亲朋知己一样。我和书的关系,松弛而亲昵,有时甚至是勾肩搭背、打打闹闹的,在我心里,包括那些大师,都是朋友而已,也会调侃几句,对友人,没人会那么严阵以待、肃然仰视。我希望皮皮也有这么一个心累的时候可以靠一靠的好朋友,彼此长相伴。
美育,也是一样的。
皮皮很想念她的初中好友,国庆假第一天,约上她妈妈,大家一起去体育公园。河边有很多搭帐篷露营的家庭,在我们旁边。有一个特别可爱的婴儿,粉嫩的皮肤,藕节般的小胳膊小腿,软软的头发刚刚长到脖子。她穿着米白条纹的连身衣,正在蹒跚学步。虽然是一个屎尿屁都不能自主的小婴儿,可是她的打扮可谓精致!因为不会走路,也没法穿鞋,实在没有发挥余地,但是她还戴着小草帽呢,仔细看,可以发现帽沿上的突起是一对鹿耳朵,低调又活泼。
我再审视这一家人,爸爸妈妈也非常美丽,妈妈穿休闲裙,爸爸穿着米白色系的T恤短裤,帐篷是米色的,连野餐推车都是浅棕色镶皮革的,一点都不敷衍,审美高度统一,一看就是一家人,把这家人抠个图,可以直接扔进日剧里了。我忍不住喵了好几眼。一家人,往往有隐秘相通的气息。孩子的着穿风格、爱好,很容易受家长的影响。家长对美的不怠慢,精心营造的美感环境,也是对孩子最初的美学启蒙。
我想起,在抗战时期,丰子恺在贵州浙大任教,有次在上课时,他的目光总停留在一个女孩的围巾上,放学后他叫住她:“你穿蓝色旗袍,却戴紫色围巾,显得不调和,因为紫色本是红蓝混合而成,蓝紫同时出现,容易互相排斥。你最好戴上一条浅灰或白色的围巾”,他的孩子回忆,平时在生活中,母亲给孩子添置衣物时,都会征询爸爸丰子恺的意见,孩子出门前如果发现色调不合适的搭配,他也让母亲给她们调换,他的标准是色彩调和而不是华丽鲜艳,除了纸上的书画,这些也该算是他的创作与教学活动。
丰子恺曾经说过:“无论家庭学校,凡青年所居的地方,皆宜有花,这是艺术教育上最有价值的事件。实利的家庭,以种花为虚空无益的事。实利的学校,养鸡似的待遇学生,更不梦想到青年的直观教育的重大。”——可视可感的生活细节,正是活生生的美育。让美活过来,活下去,是一个艺术家父亲的感人于微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