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南京黎戈
南京黎戈 新浪个人认证
博客十周年地图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336积分
  • 博客访问:11,677
  • 关注人气:1,626
  • 获赠金笔:392
  • 赠出金笔:0
  • 荣誉徽章:元老博主图片博主兑换私密博文兑换金笔
正文 字体大小:

以吃言爱

(2023-03-13 08:56:59)
标签:

文化

美食

高中生要上六天课,皮皮通常在周六晚才能回外婆家,享受每周一次的全家小聚。外婆是匮乏年代长大的那代人,有着极深的断粮恐惧,在我们未经装修的老小区公房里,破败失修的屋中,墙角有蛛网,边边角角,塞满了外婆用来抵制臆想中的灾难的食物:床下大桶大桶的食油、门后对折大袋的米和面粉,空中飞跨着挂满香肠的竹竿,鞋柜里的一点余地,也放着调味料。

 

这个破破烂烂、气味可疑的屋子里,住着日渐眼花耳聋的老外婆,一只拣来的流浪猫,还有周末归巢的我们。从周三开始,外婆清晨即起,按照食材易腐程度,启动由远到近的准备工作:给皮皮炖鸡汤补身体的干菌,比如香菇、冬虫夏草之类,可以早早备上,到了皮皮的归期将近,周四周五,再去买配菜,外婆目力渐弱,趁着白天天亮,就把豆芽早早摘好,红色野蒌蒿掐出最嫩的芽,肥嘟嘟贴地生的短梗菠菜易带泥,全都清理干净,周六,再买现杀的鸡、去骨的黄鳝。

 

一待皮皮进门,外婆就开始操作,家里顿时像拧开了电视开关:外婆打开大灯做饭,冷菜入热油锅激起嗞嗞爆响,空气中瞬间爆出野芦蒿的清香,突袭我们的鼻腔,阿咪被油炸声惊得跳起,在飞过窗台的逃亡路上,被老朽窗帘的大破洞挂住,发出应激的惨叫,外婆不停地催我们上桌,说菜要冷了……几分钟还无声无色的惨淡家里,顿时充满了气味和声色,家这个词,被“吃”激活了。

 

突然想到:我们东方人,就是以吃来爱的。

 

也看过好几本书,主题都是写食,但实质上,分明是感激彼此赠予的时光。

 

《老派少女购物路线》里,像很多东亚家庭一样,母女相处最多的,都在厨房,母亲教女儿揉葱油饼,指导她怎样煮出茶叶蛋的美丽冰纹,年节里,一大家子做大菜,你操铲我扶锅的热闹,这些都是羞涩的东亚人用食物在拥抱彼此《妈妈走后》中,韩国妈妈生前教女儿拿手试水深,学会煮米饭,吃饭时不停地叨叨,让女儿再多吃些,在遍地炸鸡的美式快餐里,努力培养女儿的韩国胃,虽然女儿已经无法说复杂的韩语,但她胃液里的食物语言必将带她回归母亲及母国。

 

这些章节实在是离我们太近了,让我们东亚读者一边读一边抬头四望,好似有人在偷窥并记录自己的私生活,或是自己的外婆和妈也走进了书本。

 

 

这两位都是在母亲重病时,赶紧记下她的菜式,以期生死两隔之后,可以搭着味觉之舟,让思念停可栖,她们都在母亲逝后,去做她们做过的食物,以味索骥——外婆做的饭菜,养大了母亲,母亲又用同样的菜式,喂壮自己的女儿,既然爱曾经如此秘语流传,那么,它必将以同样的语言反溯和追悼。

 

 

 

吃,不仅仅是在餐桌上品尝,更是一个完整的人事流程,在这个过程中,前事翩翩起落:买菜时,必须得去老市场,自然会遇到和母亲相熟的店主,谈几句故人,做菜时,身体已先行默背母亲教会的刀法,摆盘时,会不会想起母亲做完菜后去后院采来插几的那朵茶花?吃饭时,眼前立刻映现她蘸韩国酱汁的手势——及物的写法,本来就易生温,更何况含蓄克制的东方人,都是用食物抒情和存情,一切情愫都在食事中凝结为情境,食物就是我们的家谱和通讯录,只要一写到吃,那些情境的汁水,就在回忆的热情中开始溶解滴落,往事历历如在目下

 

爱这个东西,缤纷多变:有时,它是抽象逻辑,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应许着你的幸福;有时,它像雷劈或一记耳光,蛮不讲理又无法反驳猝然降临;有时它又是及物动词,比如饮食男女。西方式的动词语法是拥抱、赞美、性,反转枪把递与对方,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在他人身体里经历一次小规模的飞翔、坠亡和重生。而东亚人是吃,通过做饭和喂食、共餐,来完成生命能量的流动和补给。性是繁殖,是生命的复制,吃是喂食,从另外一个入口喂哺着生命。

 

我们东方人的来来来,吃、吃、吃” “一起去吃饭?”“再吃一点“明天你想吃什么?”,通通可以直译成我爱你。还有吃醋吃苦头“一起吃苦的幸福”……很多微妙难言的情感体验和内心景观,都可以用搭建。

 

 

上个星期,外婆细细观察了皮皮走后的饭桌,皮皮的小碗边,没有猪骨、菜渣,只散落着一些鱼骨……她只吃了鳝段,即使没有任何交流,我猜这周,这道最受欢迎的菜,一定会再出现。果然,装着鱼段的小碗,里面有半斤鳝鱼,正好够皮皮吃(贵,外婆自己舍不得吃),小碗放在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抹布上,那块厚布,类似于保温垫,可以让动作拖沓的皮皮仍然能吃上热菜。这个你爱吃,下次再做,当然也能翻译成我爱你

 

前阵子,表姐到我家,我妈要招呼她去饭店,表姐说不用,她自带了鱼丸和青菜,径自走向灶台,抽出案板咚咚咚咚切菜,在我家点火做起饭来我姐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当时我妈(也就是她小姨)还没出阁,她们一向很亲近。她走后,我妈幸福地提了几次这事。我恍然大悟:我妈乐于使用这种亲人才能用的语言:进入私人领地的厨房,默契地去做合乎对方口味的饭,一起说笑着进餐,把对方喂饱。我不爱做饭,常带着外卖与妈妈同吃,想省下炊事时间,和妈妈多说会话,我妈常走神,切断我的话题,叮嘱我吃菜,她怕我夜里看书入睡迟,肚子会饿她的眼睛和心,飞过我的话题,降落在我的碗里,我微嗔她对待我的不专注,原来是我用错了语种,没听懂她的以食言爱,我现在常想,我要去学做妈妈爱吃的菜,停下言语之舌,开启品尝之舌,静静对坐,沉入一饮一啄之咸淡,在食物的欢乐喧响中,直达彼此心意深处。

 

我要去学习爱的语言。

 

人与世界、万物、他人的交流,都要靠语言,语言包括词汇和语法。当我们步入树林,树的气味,也是语言,前提是:你得有嗅闻的静心与识别的外语能力,接着你会闻出健康放松的树木才能发出的香气,而紧张时它们会分泌警报气味,你也会闻出植物被迫服从人类生态安排(吹叶机、割草机)的痛苦汁液,树会不断散发出气味分子,用某种语法组合,连成它们的心声。这些,都要会读。

 

食物其中外语。爱吃的人,都是使用同一种母语的同国度人,会吃,就找到了几何体那道解题辅助线,可以去理解他人。《鱼翅与花椒》里,英国作者跟着小饭店老板去采买最新鲜的鳝鱼,看它血淋淋的变成自己的盘中餐,东方人对杀生的诚实面对,以及拿认真吃掉它当成最高程度的善待,这类生命态度,西方人无法接受,而从抗拒活物到津津有味地嚼着内脏的过程中,吃的这个人,不仅是口味宽泛了,而且已经通过食物学会了比中文考级词汇表更生动的中国语言,完成了文化认同。

 

我突然很感动,我们中国人爱生活,爱真是噼啪作响,不是火山爆发的狂热爱情也不似火把引路的精神先哲,而是灶膛里红金矍铄的小小煤块,热力四射,一点点把日子炊熟。我们细细分出嚼海参、鱿鱼和蹄筋的弹牙Q感,是果冻感、凝胶感和橡胶感,爱得吮骨吸髓、一丝不苟——我曾经沉溺于记诵辨识中国色名,对着色表卡,给我房间的绿色命名,把它们塞入中国色彩语言的某个抽屉,也是感慨于祖先对每一眼风景都郑重凝视,像对食材物尽其用一样,嚼尽一切入目的美。中国语言的精致和中国食物的脍不厌细,是同源爱。

 

食物絮絮着对生命的爱语。像过年这种需要好心情应景的喜庆时刻,我总会找吃货的书来看,爱吃之人,文字都带着喜相,即使写风物小说回忆录,统统欢喜四溢。

 

李春方写吃,不超出郊区富农的生活水准,煮藕水、饽饽渣、拌柳芽,一个煮蛋炒花生之类的平民小食,都能兴师动众翻出好几种做法,佐料不过小葱虾皮,让我感慨北方旧日吃食的简素,但他的热力何其丰沛:儿时在麦秸堆下的草枯隆里摸到十几个鸡蛋,拿回家去,家人给油煎了,备了胡椒粉,孩子们在桌边围着等——这真的值得一写?值得啊,我坚信,那煎蛋一定是香喷喷的,新鲜、热乎,带着生命的余温和家人的溺爱,怎么能不香呢?田边野地偶得一个好看的大花绞瓜,进村路上遇到个女同学,放在她的谷坨子上,去她家用油盐炒了吃,“极好吃”!我信他说的,谁会在意一个绞瓜长得好看?这得多少热情,多得溢出来,才够漫到一个野瓜上。

 

每个人以食代言的生命之爱,温度高低有别,就像食物中的油温,看周作人写食文字,用微火温油,有禅味,素淡,简静,菜谱也多是素食。少油,少盐,少烟火气。豆腐茶干咸鱼都是殊不恶。字里行间都是菜根余味。

 

而叶灵凤的格物草木书,会觉得他很博学,而且洞悉八卦,是涉世的书生。但是,叶热油旺火的活泼世情里,带着冷寂之味他胃口好,并且平民化,引以为傲的的故乡特产,不过是臭面筋和炒米。最简朴的薰青豆,也有淡泊之味。其实不过是刚上市的毛豆炒成碧绿,几只尖嘴红辣椒点缀了,盛在白瓷盘子里。就引动他的食欲了。他的风雅成本也不高,比如莴苣圆,新鲜的莴苣叶腌制了,卷起来,中间夹片玫瑰花瓣,送茶淘饭。菱角,最价廉之物,也嚼出粉而甘香,在香港,买了几只不好吃的乌头菱,干脆做案头清供了。但是,杨梅到底是杨梅……”,那篇文章的名字叫莴苣和杨梅带来的幸福。还有一篇是看花,说是香港的木棉,花托很重,像六瓣的螺旋桨,下落时是打转的,他就在树下看落花,实为浮生一大乐趣——看叶灵凤的随遇而安,常常会想到可爱这二字。

 

食物也是方言,它不仅抒发小爱,亦是故土情:唐鲁孙、梁实秋这批渡海而去的人,一辈子都活在民国的味蕾里,在纸上孜孜怀恋着老北京的小饭馆和小吃,抱怨此地的炸酱面不地道,偶尔闻香循味找去,找到一道七八分神似的小吃,就像流亡之人听闻乡音一样欣怡。食物代言了固执的乡愁,一边记食,一边抖落着旧京的掌故和人事,简直和执着使用意第绪语写作,活在旧日精神故乡里的辛格一样 邓云乡笔下的吃食热闹,四季循时而来,春天的黄花鱼,藤萝饼开启一年的胃口,夏天的冰碗,烧羊肉凉凉胃气,秋天的螃蟹,炒栗贴贴秋膘,冬天的烤肉,火锅暖暖身子,但他又任性,坚持认为北方食物比南方好邓云乡在上海,一味感慨白菜不如北京好,汤圆不如北地“元宵”那个在北方槐树树影中午睡醒来的少年,一辈子休憩于斯。

 

 

很多食物都是群食性的,比如火锅,所以,它必然是集体感情的承载者,而味蕾,它最记得那些欢聚时光。任溶溶的快乐童年里,怎么也少不了年前炸芋虾的盛况,炸物耗油,只有在过年时,左邻右舍每家拎来一两斤油,倒在大锅里,集群力才能完成这个作品,众人煎炸围观,顽童嬉闹打闹——食物就是老相册,一上舌尖,即上心头,立刻被唾液转译成人群欢聚的笑语,响彻耳畔,而那些共餐之人,穿过岁月迤逦而至,从此随味蕾永生。

 

阅读(171) 收藏(1)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

幻灯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