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在我的理解力之外
(2023-02-28 08:15:54)读过一本书,是一个自闭症患者的妈妈写的,在给孩子干预的过程中,她才发现,她丈夫也是一个谱系障碍患者,她有独立而强大的思考力,因为自闭者无法陈述内心,所以她每天像破案一样思考对方行为的丝缕迷团,努力理解生命的深不可测,她不受机构里的固定程式干扰,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教孩子,她给孩子设计了各种游戏,自创卡片教学法,她一遍遍地自说自话,用这些宽松的方式去影响对方,重过程而轻结果,“因上精进,果上随缘”,对孩子的进步、退步都持平常心以待,不要动作很大的褒贬,“不表扬,不批评,不在乎”。
这个方式,我觉得不仅是爱孩子,更是广义的爱的智慧。
比如有的人,个体气息非常强劲,总是极为热烈地赞美和激愤地批评,至于褒贬,只看你与他们自设标准答案的吻合度,说白了,他的批评和表扬其实是一回事,因为他掌握了定义权,而你,只能拼命揣测接近他设置的标准,否则就要被勒令修改,把生命这一场落墨天地的自由写作,硬是给碾压成服从他人意愿的应试作文。
生命至大的喜悦,是创作的快感,所以我一直觉得做艺术工作、写作是极之幸福的,因为这种工作不是当工具人,而是让天地从无生有的生出末曾存在过的精神风景。而每个人都能拥有的创作机会,就是创造自我,它会让人从心里长出幸福感,这个创作权利一旦被剥夺,人是无法从迎合他人标准中获取幸福的。
回读旧文,也常常要修正删改,但是,这正是表述的价值,因为当时的我,确实是忠实于彼时的生命体验,从心到口是一条直线的去写。写作贵乎诚。我也力图让我的孩子保有忠实于自我的勇气,而我觉得,作为亲人及朋友,我能赠予她最好的礼物,就是提供让这勇气继续熊熊燃烧的自由。
“不表扬,不批评,不在乎”,这是留有活动空间的爱的智慧。
爱,原来是悟道。
有一个日本女作家,她出身于富裕家庭,母亲是一个儿童文学专家,母亲非常爱她,没有粗暴和专制,但有另外一种可怕,就是:她是研究儿童文学的,有其专业素质,她非常长于和孩子做言语交流,不停地分析对方的每个心灵角落,有种让孩子觉得毛骨悚然的“既视感”,因为自己的心思总是能被对方猜到,她拼尽全力想逃出母亲的理解地带,给自己一个隐秘地带可藏身,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去做了AV女郎。
新闻里有个家暴犯,他虐待妻子的手段之一,就是强迫她脱光衣服,开着大灯,让她跪在落地窗口——人类的安全感和尊严,都是来自于遮蔽物,比如穿上衣服,又比如心理上觅得可以关上门、充满混沌秘密的小单间——隐藏是补已,秘密是聚能,有了这些退路,这才能得体地出入公私交流,抵御其他人的侵略,在暗夜中,静静舔舐自己不能见光的伤口。而精神上的裸体,从某个角度来说,比肉体的裸露更痛苦,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和X光机生活在一起吧。越是亲密关系,越要“保持通风良好的距离感。”有很多人拼命摆脱一段亲密关系,大概就是为了逃离逼视强光之下的被迫裸露。
皮回家常会告诉我她的一些动向(选课,选专业老师之类),我都回答说按你的意思办。她不说的,我也不问,任由她关上心门。我沿袭了我妈对我的方式:主意你拿,我只管外围配合。我很年轻时做的人生抉择,有对有错,我妈都没有硬性干预,我承担后果的同时,非常感激我妈,自主的生活,真的比被控制的正确更重要。我之所以能一再挨过苦厄,奋起重建生活,就是因为:主权始终在我手上,没有被掠走……“这是我的人生”。
养孩子犹如修行:“看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过度热烈浓腻的紧贴关注,被焦虑紧张困住,犹如心火焚烧,也将他人拖入无边火宅,这两天,我在看一本写食书,里面谈到泡茶之道:备好茶具和茶叶,先用热水烫壶,与此同时,去烧开水,在滚泡时倒入茶壶,用杯垫盖住茶杯小焖,冬天则包上厚布。接下来,“不搅拌,不扰动,让茶叶在水里自己起落,舞动,然后静下来,缓慢释出香色”“茶会自己完成自己,因而,人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对它多事”“泡茶唯有等”。
这正是行文、为人、交友、育儿之道。种子有其自带的完整生命流程,我们只需培土浇水,接下来,就是把“我”挪开,不要拼命散发“我”的气味,去干扰生命的生长周期就好了。
爱,之所以艰难,就是因为信心的不易得,爱,必须包含对生命的盲信——我们要相信:生命自会完成它自己。也要祛除傲慢,孩子不是我们立规矩教育出来的成果,它只是生命完成了它自己。
皮皮是个比较奇诡的组合,极其敏感:你递给她一杯水,她就能喝出之前装过的饮料残味;上个滴滴,马上就闻出之前的乘客吃过韭菜,立刻皱起小眉头;他人最小幅度的言行,都能让她思绪纷纷。我给她做高敏人格测试,十四条全中。但对世界如此感应丰沛的皮皮,和大多数热烈不羁的艺术生却不太一样,她理性冷静,喜怒不形于色,从幼儿期开始,就是一个沉静的宝宝,热爱独处,总是一个人搭积木,很少纠缠大人,不怎么需要陪伴,睡醒了会含着手指自己玩,几乎没有一般小孩都会有的特别叨叨粘人的那个阶段,以至于我爸爸担心她有自闭症,但她说话走路都比一般小孩早,话语寥寥无多,但互动准确到位,明显没有功能障碍,只是不爱使用这些功能而已。
有时,连我都会觉得她很陌生,像在白色大雾中,那些未知的因子凝结成了我女儿,我看不清她的形状。我是如此熟悉她,我记得她生下来时粉色贝壳一样的小指甲,和婴儿很少有的密密的长睫毛,可是,我常常被覆盖在她表情的阴影之下,却怎么也捉摸不出那阴霾从何而来,甚至不敢提问,剥夺她沉默的尊严。在爱她的过程中,比确定更多的,是无知和无力,一次次的,我走到了理解力的尽头,止步于她的默然。
前阵重读《羊道》。牧人对生命的理解,未经文明开化,但更质朴和真实。他们给失去妈妈的小羊喂奶,给病羊抹药,小羊也是牧区幼孩的玩伴,牧民认识每只羊,然后又宰食和穿上它们的皮肉。他们对生死的理解,是否类似于收到和寄回天地的一封信?作者与哈萨克人有语言障碍,但仍能建立感情,人与天地、牛羊,也是在漫长的陪伴中,见证了对方的一生。明明是马背上迁徒的民族,逐水草而居的流动之中,那份不思量的泰然,到底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母羊能在几百只小羊中找到自己的小孩呢……我们的“不知道”,比“知道”多,原来,“不知道”比“知道”好,对于宇宙万物,这些“不知道”,是有多珍贵,多么好。
理解,是爱的默契,但对另一个生命的不解,一任对方漂流在心灵荒岛,认领属于她的那份生之孤独,却是在整个生命广度上的,更浩瀚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