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久梦二，日本画家、装帧设计师，诗人和歌人。竹久梦二以美人画成名，但我并不亲近那些软腰杏眼、烟视媚行、像藤蔓植物一样缠绕于男性的女人，我倒是觉得他笔下的小孩子、动植物、工美图案，很有兴味。

日本历来把画作和装饰分开，从事前者的，是画家，后者，是匠人。但竹久梦二却突破了这个疆界。因为图案画的装饰意味浓厚，即使完全不懂构图、配色、布局这些专业鉴赏技术的观画者，也能被那种美直接击中，获得官能的愉悦，审美的门槛很低——就像另外一些融装饰和画作于一身的画家，比如莫里斯和穆夏。穆夏在南京开展时，我从来没见过南博的游客那样蜂拥着去买纪念品，他太适合做文创产品了。

《持百合花的少女》，这张是竹久梦二画作里，难得的一张让我喜欢的女性画。这个少女是个穿着工作服装的农家少女，谈不上丰腴的体态和美颜，穿着粗布的工作服，在田间走过，远远的，有间粗陋寒碜的茅草房，应该是她的家（这种简约的远景暗示，是竹久梦二常用的处理方式），这幅画的亮点是在右下方，就是：这个穷家破户的姑娘，刚刚干完农活，顺便在田埂上采了一朵百合花。

百合花，不复是摩登城市的街头，拿来送女友和装饰室内的奢侈物，而是田头地边，随处可见的植物，和紫云英、狗尾巴草一样平等谦卑，摇曳于稻谷黄熟的馨风之中，等着干完活的少女，用一双惊喜的眼，去看见，用一双劳作之后疲倦的手，去采撷，安慰她空漠的心、干了一天农活后疲倦的身体。植物与人之间，温柔的牵连，让我有微微的感动。我朋友舒行曾经写过一个村民，日复一日的耕地，循季而作，而在这个种田人的头上方，正有一树油桐花开得繁盛，这个场景非常诗意，却那么自然，因为实情就是这样，全无安排。生命实苦，但总有美可以慰藉——与百合少女是同质的美。

竹久梦二的文章，我也谈不上多喜欢，总觉得有森森的阴柔之气，但有一些，真是柔软贴肤。

有一篇，写他访友不遇，在葛藤攀缠的白壁上，栖息着很多红蜻蜓，秋意已深，蜻蜓的翅膀是破碎的，秋日的阳光将翅膀的影子印在墙壁上，静静地颤动。一个眼睛如秋水般的姑娘路过，“好像在梦中见到难以看见的东西”，然后就走远了。

有次，我无意在淘宝看见一个女孩在卖从日本带回来的明信片，里面有一张竹久梦二的蜻蜓，我买下来，放在书架上，天天端凝着。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蜻蜓，有种我们中国古诗词里的庭院深深的闺怨感，那种梅子黄时雨的轻愁，我整个人都被这张古尘色的小画吸进去了。看着这张蜻蜓，我突然想起了竹久梦二在蜻蜓那篇文章的末尾，用一句话描绘那蜻蜓和姑娘：“虽是破碎的东西，却如此美丽”。这蜻蜓的意态，在竹久梦二的美人画里是常见的，那些女人和蜻蜓有一样的情态，就是“好像在梦中见到难以看见的东西”，颓废、空茫的无垢之美。

又有一篇，是写一群盲人按摩师，去爬富士山，“他们能看到什么呢？”竹久梦二问同行的牧师，牧师当然也答不上来。竹久梦二说：“花儿、草儿想念着露珠，感受着玫瑰花在手中的柔软，迎着晨风的百合花摇曳生辉，我甚至能听见那细微的声音”。

答案就在这里。

前阵子，有朋友给我寄了一本书，书名就是一个悖论，叫做《失明的摄影师》，我看着书名只觉不解，话说摄影难道不是一种视觉艺术？我犹疑地问了下送书给我的朋友：“那么，这些人是有残存的光感和视力咯？”我朋友说不是，说他们大多数都是全盲。

这本摄影集，是靠明眼人牵着他们，对他们描述具体的事物和环境，然后去拍的。他们在健全人的引领或自己的抚触之下，去拍出内心对世界的理解和感受。感觉不止来自于眼睛，也是鼻子闻到的季节气息，手触摸到的水果，知道它的新鲜和美好，因为指间能触摸到细胞壁饱含水分的充实和水润，它们各有个性：桃子是毛茸茸的，哈木瓜是皴裂不平的、杏子是丝绒感的。它们，被装在毫无生命的无机质物品：玻璃盘子、陶瓷杯子之中，多层质感的碰撞，引发了手指的兴奋度。这手指，就成为了视觉器官，解读着万物之美。。

竹久梦二还写了一些童谣和童话。其中有一篇，叫《小妈妈》。配画是一个女孩，抱着一个娃娃：“我啊，宝宝，我不管是在学校的时候，还是走在路上的时候，想着的都是你哦，我总是忍不住地想，你呆在箱子里该有多孤单，你该有多想见到我。你知不知道，像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旅行，让我有多高兴？啊，我在说什么呀……”

我看的时候，吃了一惊，立刻想去读给皮皮听。皮皮有只心爱的小泰迪熊，叫奶咖，因为它的毛色，是淡淡的牛奶混了咖啡的颜色，皮皮还有很多只熊：一脸女汉子、可以把身体盘成各种动作的瑜伽熊、冷眼高贵、面无表情的布朗熊、还有布朗熊的女友，和它长得很像的布朗妮。皮皮有时会把它们拿出来，排队成队，和他们聊天。但是她最爱的，仍然是奶咖。每天一放学，她就扔了书包，直奔小床抱起小熊，说：“奶咖，我又见到你了！”，出去旅行，也要专门背一只包，装着这只熊。

小孩子的心，真是柔软啊，我到现在都记得，皮皮很小的时候，给玩具木马喂硬币（她坐摇摇车的时候总要投币，她觉得动物都要吃硬币），但是木马不吞硬币，皮皮大滴的眼泪，红红的眼眶，至今难忘。

竹久梦二对孩子的心，描摹的太精确了。以至于我稀释了对他狂躁起来拿刀划伤前妻的脸、晚年和一群女人混居的反感。纯净、荒淫、狰狞、柔软……毕竟，只有在他的梦里，我们能看到难以看见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