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阵子迷恋日本摄影师,我朋友跑来对我说:“我也翻译了女摄影师石内都的随笔”……话说我根本就不知道石内都是谁,就去买了一本来读,没什么感触,字体印的很大,很胀目,阅读体验不好,照片也是脏兮兮的,不是破房子就是并不精致的肢体,不喜欢。
这几天我又去重翻石内都的书,跑去给朋友写信:“我又重读了那本石内都,突然喜欢它了。”
七十一岁的石内都,满头白发,穿着牛仔裤,左手一只鲜红色的手表,酷帅极了。又想起六十三岁的佐野洋子,对着镜子:“原来我的脸皮,也能松弛的像只猫一样,脸都变成四角型嘞!”还有,七十多岁还穿着白衬衫和儿子环球开音乐会的帕蒂.史密斯,七十多岁,满脸褶子,还在和同性恋女友环游世界的托芙.杨松。
她们根本就没怎么养护肉身,可是我很快会忘记她们的皮相,而被某种活力浸润。我说的,不是“一颗年轻的心”这种鸡汤术语,而是:她们与时间之间的相处,是松弛的。
年轻人根本就意识不到时间,肆意的浪掷时间,油腻的中老年人,被时间彻底打败,缴械于啤酒肚和秃顶。更多的人,态度居中,与时间隔岸对峙,既紧张又警醒、既落败又不甘——平日我们花了四千块,只拿到了一千八的货物,可能会气愤的投诉到12315,惟有在和时间的交易上,四十岁的人,恨不能减龄到十八岁。
而石内都她们的青春感,大概来自于接过这张时间的账单时,那懒得还价的坦然。
石内都让我感动的,就是她在作品中,对“时间”的理解。
四十岁时,她突然想搞清楚:“时间都到哪里去了?”,就去拍了很多不再年轻的四十岁的女人们。
这些女人里面,包括摄影师荒木经惟的老婆:荒木阳子,我曾经读过阳子的书,参观过她清奇的脑回路——她觉得荒木经惟拍的那些惊世骇俗的照片很有趣,她对此倒是有点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并且,这个男人,永远不会让她厌倦。
荒木夫妻,这对活宝……好吧,话说荒木阳子出于好玩,也拍摄过石内都,把石内都化上工工整整的妆容,穿上黑裙子,在阳子的镜头里,石内都渐渐柔软和妩媚起来,像一只温柔的野兽。阳子很兴奋,连拍了六卷。
石内都和荒木阳子,这两个同年出生的女人,一个以凶狠的力量感获取摄影奖,日常中素颜、穿牛仔裤,七十一岁时还不带助手,奔赴各地工作。而另外一个,女性化得多,么也不能对摄影机这种机械之物产生迷恋感,偶尔拍着玩的时候,因浓妆而板结的睫毛膏,碰触着镜头,很不方便。
被硬邦邦、凶巴巴的石内都拍摄过没多久,甜甜软软的阳子,就死于癌症。阳子,爱吃,爱玩,爱喝酒的阳子,她爱着的粉红桃花和白色雪柳还盛开在寺庙里,她,却永远终止在四十二岁的时间节点上。
那本四十岁女人的照片集,并不清新优美,石内都说:“当我看到那些人的手和脚时,非常非常感动,手也好,脚底也好,都是身体的最末端,是人身上最丑陋的部位,但那也是一个严严实实装满了时间与外界气息的地方,脚上的水泡、茧子,是那个人身上时间和历史的凝结点”。
她曾经拎着35毫米相机,对着一个白种男人拍摄,那人一点点放下戒备,慢慢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石内都说:“你有伤疤吗?如果有,我也想拍摄。”
她的故乡是横须贺,日本战败后,美军舰队驻扎此地,它有带着屈辱味道的历史感。成年后,她回去拍摄它,她拍荒废的美军俱乐部、街头留下的英文招牌、接待美军的红灯区里,艺伎穿过的,带着汗味和油渍的旧和服,腰部已经被撑出了肉体的形状……她喜欢拍人类、城市和时间的伤痕。
她不要一张光洁无瑕的精修脸,也不强求“备受摧残的容颜”,她要的,是与时间的公平交易:那被青春热情所灼伤的伤疤、被命运无常磨出的心的老茧、被时间磨损的肉体,还有,被遗忘在时间皱褶处的记忆,它们,全是时间的风化物。
她的镜头,就是在说:“把这一切,通通都给我吧。”
我偏爱的另外一个日本摄影师,是藤原新也,在六十年代,彼时还是热血青年的他,拎着几件换洗衣服,就去印度晃荡了十三年,他露宿过雪山顶,近距离拍摄印度教的火化仪式,闻着不同的体质在燃烧时的气味,有次冲动上来,还吃了骨灰。二十多年后,五十九岁的藤原新也,为了给亡兄和亡父寻找亡魂的归宿,在他们死后,去庙里礼拜,有次,他听到身边朝圣的母亲对小小的女儿说:“这是弘法菩萨住的地方哦,你去和他打个招呼,说‘菩萨,你好’!”藤原新也在一旁静静听着,感动、恍然。
六十年代的日本,三岛由纪夫自杀、石油危机、冷战白热化、学运爆发,在那些热血又颓丧的日子里:石内都翻过街战的堡垒去拍照;村上春树逃课听爵士;藤原新也,去了印度晃荡;森山大道,在美军常驻的横须贺,整日游荡,偷拍风尘女和小偷。
而这一批人,在中年以后,都像深烘咖啡豆一样,发出了醇厚迷人的味道。如果没有那个跪地品尝骨灰的激烈青春,就不会有五十九岁的安宁和澄澈。这正是时间给与他们的——照片也好,文字也罢,说到底,和我们的生命一样,不过是时间的容器。我曾经在时间中成长和受伤,欢笑和哭泣,当然也具有这一切累积而成的质感。我无所谓对时间缴械或减龄,只想说:
“把这一切,通通都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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