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森山大道显然不在我的审美之内，同样是文艺人士，村上大叔更接近我的审美区域：长得干净、毫无猥琐之气（虽然不帅）、身材紧实、定时晨起、午睡和跑步、全部削尖待命的铅笔、归类清晰明确的唱片和书籍，和这一切代表的健康、秩序、律己。

森山大道，是……深海的海参：慵懒自处、几乎不与人互动，在无人可见的深海里，等待着被遗忘。不时地，他浮出海面，走向新宿街头，拍下那些浓妆的夜总会歌女、卖了几十年鲸鱼肉的刺身店老板，有时他开一辆破车就上了国道，包里放一本翻破的《在路上》，拍下空无一人的加油站里无人光顾的、如同坟地一般的自动贩卖机。

他真的是散漫，上学上到高中就辍学，爸爸见他喜欢画画，就送他去设计公司，他讨厌坐班，也没啥远大理想，穿一件黑夹克，口袋里塞只奥里巴斯小相机，在街上乱晃，见啥拍啥。心灵和肉体都无处安放的躁动青春、终日彷徨街头的拍摄、沉溺在酒精和宿醉中，这就是他的青年时代。

他是健康、有序、优雅、格调、人文关怀……一切中产气质的对立面：他直言自己除了摄影之外，最喜欢的就是看电视和吃快餐食品，即使千里迢迢奔向巴黎，他对卢浮宫、巴黎圣母院、观看画展、听音乐会、看戏剧演出也兴趣不大，只是在街头瞎晃，拍摄行人。把在日本的行为模式带到了巴黎而已。

连他的工作室，也装修俗气、杂乱不堪，柜子上摞张铁皮，既用来吃饭又拿来洗照片，墙上贴着房东品味的低俗插画……他懒得收拾和经营居住空间，如果有人送了一把花，就会显得豪华优雅的格格不入。

近年来被引进中国的日本匠人太多了，以至于一想到日本人，脑海里就是一尘不染的房间里，收纳到极简净，清洁的刷子大大小小超过七把。作坊里，一位略染白发的工匠盘膝坐在榻榻米上，编织或上漆。

森山大道，是这一切的对立面。他和寺山修司、中平卓马、荒木经惟，属于这一代日本人：在战后成长起来，精神偶像是美国的垮掉派：凯鲁亚克《在路上》、阿尔格伦、金斯堡。他们用自己的行为方式和作品，向这些彼岸的大师致敬。

森山大道是38年出生的，儿时，美军还在驻扎，他们小孩子如果能得到一块吉普车上扔下来的口香糖，就很开心。午后，安静如睡的商业街，突然喧闹起来……像吃鱼的黑鱼激活了慵懒的鱼群一样，来寻欢的美军，把日本人全搅动起来了：擦鞋的大叔、卖花的大婶、拉皮条的小哥、风月场上的交际花，全都沸腾了。那是最繁华也最荒凉的世态人情交织之地，整体的气息，是“艳俗”。街道于早早失学的他，就是学校、博物馆、剧院。

那是经济起飞前的旧日本，也是最能让森山大道兴奋的场景。记忆是创作的底色。时常地，他会被一种难以克制的回归战后的渴望所驱使，想要飞回那个黄昏的街角………他后来拍的照片里，哪怕是新宿或神户，都有着儿时美军基地的既视感，算是一种心灵的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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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给情感公信号写来， 那就是渣男：长年不归家、接连不断的有情人……他对情人也寡淡，吃饭是情人买单，胶卷购买和冲印也是情人付的钱，几年后，倦了分手。另外一个情人，最后一次见面在动物园，指着疣猪对他笑说：“像吧？这就是你！一模一样！”——后来我看森山大道的资料片，才发现他脸上长着疣子。我看书时对这句话的悬疑，看纪录片时，才滞后性的理解为什么森山大道听到这个比喻时是苦笑。

他说起这些，也是淡淡的，没有道德自辩，没有痛哭流涕的愧疚感上演，没有玩味一个艳情往事。这就是俗世故事，不是什么惊世爱情，不过是寂寞空虚的老男人，回忆年轻时以体温彼此安慰的人。

他喜欢一个夜总会女歌手，在工作时唱她的歌，把她的相片从唱片集上减下来，贴在工作室的小角落里，那张照片太小了，来往的同事朋友都没有发现。一颗小小的、爱慕的心。

他照例平直的说完了，我木木的听着，然后一回味：“哇！是这样子啊”。

燠热的夏夜里，我一本本的翻他的摄影作品集，他完全无视摄影构图原理，一个个空虚、苦闷的脸孔几乎挤出了照片边缘，压迫感扑面而来，他最喜欢的取景地，是车站、平交道、酒吧街的后巷……不知从何而来的人，带着各自的人生、体味、故事，在短时错身之后，又走向前路。那是地理，也是时间的气涡。他萍水相逢的抓拍，并不会追踪拍摄。

他拍新宿的街巷，也是止于店面外、歌舞厅外，并不进入它的深剖面，只是连续不断的按快门，拍下这街道背面的浮表的一切，最后形成了一种他力图表达的氛围。这种不粉饰、不加墨的淡漠风格，在他那些高反差、粗粒子、模糊、晃動、失焦的照片里，得到了一种视觉强化。

他说他就是只野犬，像排泄一样到处拍照，说的时候那么随意，带着淡淡的自嘲。他的成名作就是一条美军离开后，流浪街头、不知何处是我家园的丧家犬——这就是他的自我形象定位。

他的照片，乍看平淡无奇——他没有荒木经惟的剧情感，也没有中平卓马作品中清晰的逻辑感，理念指导的痕迹（中平卓马是摄影评论家专为摄影家的，理论在先），森山大道就是本色的记录，以身体直觉作为马达，然后用相机追随身体的意志，一如他陈述往事。

我一张张翻过去，又返回来深思，因为他的照片都平淡，反而意味深长，装的下很多的想象空间——拿文章对比他的照片，有一以贯之的东西。就是那回味时的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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