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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套《契诃夫短篇小说全集》十卷本,蓝白封面,略密的排版,是从苏州蓝色书店淘回来的,非常沉实,一路抱着,很怕散佚。如果你顺着十卷本看,就像看到一个冬春的日子,明亮轻讽的早期,浑浊迷茫的信仰迷失阶段,最后是理念沉静的夜。我现在看契诃夫,基本就是看八,九,十这三卷。
契诃夫早年是个短篇讽刺小说家,那时的小说只有两种,,一种是供有闲阶级谋杀闲暇的长篇连载,另外一种是快餐消费品,按行数计费的,一般都是几十行,契诃夫年轻时,一是自视甚低,二是为了养家糊口,写的全是这类小文,这也练就了他文字的爆发力,行文效率,必须在规定的行数里,让剧情成熟,人物成型,还要有余波。比如分配给人物外貌的文字,一般都只有几十字。为什么要推荐内米洛夫斯基的《契诃夫的一生》,这是一本传记,十多万字,可是它的文字密度,意象密集度,情绪饱满的润泽度,差不多就是契诃夫小说的质感,和抒情气质,真的很奢侈。
契诃夫是个魔羯-水瓶。我和李老师讨论过,这个时段出生的人,往往有水瓶的天赋,加上魔羯的隐忍。从表象上看,契诃夫温和圆融,没有棱角,和任何人都不会有剧烈的冲突,迥异于白羊高尔基和狮子托尔斯泰的烈性与好斗,但是,也没有人能真正的接近或是渗透进契诃夫的内心,他像少女维护自己的贞洁一样,用一层月光般清冷的釉化剂,让别人轻盈的滑过他的表层,而无法深入。受到屈辱的时候,他从不出恶言,而是隐于人群,慢慢消化和吞咽,他的第一部戏《海鸥》,被喝了数次倒彩,剧组人员,有的昏厥,有的痛哭,有的豪饮泄愤,继而大家发现契诃夫失踪了,第二天出现在人前的他,仍然是无波的平和,中间发生过什么,他如何度过了崩溃期,没有人知道。他屡屡艳遇,频频得手,可是他对妻子的要求是“最好是一个月亮,不要和我出现在同一个地平线上”。敏感柔脆的人,自卫的方法通常是两种,一是尖锐的对立,二是用貌似温柔的“不抵抗”,使对方的敌意变成无用功,契诃夫是后者。
他比托尔斯泰低很多。他出身低微,历代农奴,父亲那代才刚刚赎身成自由人;他落笔很低,笔下最成功的角色都是农民,小商人,小修士;他自视很低,撰文的前十年都不署自己的真名;他的信仰很低,童年时,爸爸用严苛的唱诗和行礼,彻底摧垮了他的信,望,爱;成年后,他视托尔斯泰为导师,用后者的救赎理论,以文为刀,力图改良社会,最后他发现,过度介入的文字,完全丧失了小说的本来职责,他和他周围的市井贫民,根本就是一块布料上剪裁下来的,他是小说家,不是社会活动家,他实在无法拥有托尔斯泰那种俯瞰和救民于水火的半神视角。
之前看过契诃夫的萨哈林考察笔记,满目的苦役犯,荒凉的冻土。平淡的口吻下,有种和黄色书页一样真实的力量,让你知道,他所描述的东西,曾经存在过。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契诃夫要在那个一个氛围里去西伯利亚考察苦役犯呢?当时的俄国文坛正好是个青黄不接的过度带,托尔斯泰进入低谷,老陀死了,白银时代还未到来,整个文坛就是他一个大腕。如果是现在的作家,赶上这种机会,还不知道怎么炒作自己才好呢.他为什么要用非常宝贵的大半年时间,在极不便利的交通条件下,去那个苦寒的地方,做一个调查员就可以做的事呢,我想起他在旅途中投宿的农家客栈,翻身就是一把臭虫,西伯利亚铁路当时还没修好,全是靠马车在夏天的非冰封期里才能艰难的跋涉,一路都是泥泞的滩涂,而且他本身就有肺病,西伯利亚的苦寒对他的身体真是雪上加啊。
现在我才想通,正是这种浪费,才是他的价值所在,那就是一个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良知,社会责任心.,象最纤细而优质的麻绳那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把自己拴在已经陷入泥泞的社会现况上,咬着牙,拼命想把它拖出来,托尔斯泰是向上飞升,最后成了个宗教狂人,契诃夫是向下扎根,彻骨的寒心和绝望。高尔基也去斯大林安排的西伯利亚监狱去勘察过,他是个被驯化了以后,很会领会主子意思的御用文人,他也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被整顿安排过的,非现实版本的监狱状况,他写出来的,完全是贴着斯大林心意曲线的东西吧,高尔基的境界,也就输在这一点上,倒不是他的小说技术。内米洛夫斯基在这本契诃夫传记里,反复使用的词汇是“当时的俄罗斯”,为什么我觉得这本书好,因为它有根系力量。里面涌动着内米对俄罗斯气质的理解和爱。
契诃夫的爱很低,从少年时代,他就拖着孱弱的身体养家,这个沉重的负担,消耗了他所有的财力和生命力,契诃夫热爱土地,他种植果树,给玫瑰修枝,带着两条猎犬在林中愈行愈远,这些都是他荒漠般灰暗的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水滴。他是一个忧郁温吞的男人,按照互补原理,他爱的女人,都是生机勃勃,充满青春活力,终于把他一脚踹上婚姻祭台的奥尔加,像试帽子一样,不断的调试着契诃夫的好感开关,揣测着他的易燃点。这个病弱而孤绝的男人,需要的是一个独立而灼热,且神经结实,性情刚猛的女性,她最终明白并且成功的实践了。
暮年时他总算结了婚,奥尔加是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他自己在荒郊野外养病,捉老鼠打发时日,俄罗斯的冬天阴霾湿冷,没人添柴,没人斟茶,没人尽妻职,妻子却在莫斯科彻夜的狂欢和社交,享受着奢华的极致,而他,从不抱怨,临终前,他焦灼的说不出话来,因为妻子为了看护他,没有按时吃午饭。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爱她甚于自己,力图帮她成就自我,最大广角的体验生活----斗胆说一句,这是我很难在男性文人身上看到的优良品质。
伊来娜内米洛夫斯基《契诃夫的一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