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具鸡黍，还具了盘龙。龙肉盘在菜碗里，一筷搛来，送往唇吻，齿嚼之，舌卷之，颊留香，填腹腆。盘龙者，黄鳝也，黄鳝是天地美味，炒熟后，卷之态，正是如龙，加了紫苏佐，浓香漫逸，便是平时见之而惊叫的美女，此时也是大快朵颐，惊艳直呼好吃好吃。

我是第三次到天龙山了。酷暑过去，秋老虎喷着火气来了，空气间火星四溅，马路上火炭燃烧，便是城里绿树，都好像着了火，荫凉荫凉，单剩词语诱人，荫处都不凉。有老友在那里声声唤，来，再来天龙山避暑吧，不，是避秋。呼朋引伴，喊了几个朋友，直奔天龙山而去。故人具的是鸡黍，鸡是土鸡。乡亲形容好生活，常说吃鸡肉啊。鸡肉乡亲喂养，自奉不多，好像猪自养，吃回猪肉也叫打牙祭。如今吃鸡吃鸭，吃鱼吃肉，比吃蔬菜，还容易。却，吃不到土鸡。鸡，或可分两种，一，鸡，二，土鸡。土鸡哪是吃得到的？吃遍城市，纵使去得命名为土鸡店的，你也是吃不到正宗土鸡，顶多，良心老板买了斤半土鸡，放到假山林里，喂半月月半，便大言不惭，叫土鸡。天龙山上土鸡，才是土鸡，从鸟大长到鸡大，在山里跑，在土里啄，烹鸡宰鸭，搁菜碗里，淳，甜，骨肉松脆。

特别想要提一笔的，是黍。黍非黍，是米，天龙山自产自销的稻米。去天龙山，我不惊讶山之绿，我惊讶的是稻之黄。一块接一块的稻田，自半山腰铺展至山之麓，自山之麓叠翠至半山腰。稻田随山赋形，田态或蜿蜒，或直陈，或田字格，或盘龙卷，正是美轮美奂的梯田风景。很久了，没看到成批成片的稻田了。老家铁炉冲，许多良田都做了菜土，或竟做了荒山，偶尔，种植了水稻，也是稀稀疏疏，难成系列，不成体统。天龙山山民，那么奋厉，好生勤劳，不荒田，细耕耘，给我们献翠贡黄，喷发一山的稻花香。我特地走进稻花深处，深呼吸，稻香扑鼻，入腑，心旷神怡。天龙山水好，四季如春，禾稻结出的稻米，滑腻，细润，雪白，清馨，甜糯，好入口，入肚香。

月明星稀，月暗星稠，月明月暗，星稀星稠，在山里都是好夜景。我这回去，不是月明，而是月暗。月亮是有的，不曾爬上山头，同去美女，最心仪山顶夜色，要去看星星。吃了土鸡，嚼了盘龙，还喝了天龙山酿制的自产自喝的农家水酒，趁着醉意，生了豪气，结了三五成群小队，去天龙山顶，吹着你曾吹过的风，算是与你再相逢。你真要来啊，来天龙山，一起来享一个清凉国。

天龙山风，真的好。当然是夏风好，自然是秋风好。若是猎猎冬风，估计不好了，你没一个好身体，赏不成山林雾凇景。恰恰好，这大暑，这阳秋，星星照，秋风吹，山上秋风，清清的，习习的，凉凉的，滑滑的，水水的，软软的，如纤手抚，如玉器摩，如泉水沃面，如绸缎拂身。天龙山，三县接界，踮脚瞭望，可以看到我所居的邵阳城，城市灯火有如繁星，闪闪亮。而新化城，而冷水江城，正是山脚下，灯火尤其耀眼明。每盏灯，都如一颗星，星大如掌，在脚底明灭。漫步天龙山顶，我好像提着星星在走，这是天上的街市，还是街市的天上？人影并不分明，美女帅哥，影影绰绰。

哞，哞哞，哞哞哞。忽然听到牛在鸣。暮色四合，夜色笼盖，一声几声牛哞，唤醒仙梦，这天上也是人间？蝉噪山逾静，牛鸣夜更幽,万籁俱寂，百鸟俱息，听得水牛鸣，听得黄牛吟，亲切，欢欣。趁着星光望去，但见牛影，伏在灌木丛，是一颗星星太亮了，晃了她眼睛，她便对星星唤。她想表达的是，她想睡觉了，请星星拉下开关，给她一个夜之好梦？

我惊舌的是，这山林里的牛，是野牛，还是家养之牛？都是天龙山山民豢养之牛呢。这与我人生经验，有些离谱。我曾牧过许多年牛，与日放牛，到得日落，把牛牵回家，关进牛栏里。这是数千年来，牧童的生活日常。诗经那会，便是古来如此。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牧童横吹短笛，骑着水牛下得山里，是我儿时之罗曼蒂克。在天龙山，黄昏入夜，我看到了鸡栖于埘，看不到的是牛羊下来。牛羊不下山来，日之夕矣，牛羊上山去。星夜灿烂，牛也这样浪漫，呆在山顶数星星？咩，咩，咩，牛叫之后，羊也叫。羊，也是日不归栏，也是夜不归户。天，是牛羊之栏，地，是牛羊之户。

我也是大惊小怪了，忘了曾经经历。曾到八十里南山夜游，南山是南方高山草原，海拔更高于天龙山吧，偶尔树木葱茏，更多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地。南山是一个牧场，奶牛漫山遍野，自由自在。白天在草原上寻草觅食，晚上也不回家，吃在草地上，睡在草地上。人漫步夜色南山，望前面，感觉有颗赭石，信脚踢去，一声大哞，吓人一跳。人没牧牛，牛自牧。

在南山，在天龙山，或在其他漠漠山林，山民放的都是野牛，家牛都做野牛放。我娘没放过野牛。我读书，她若没时间管我，由着我到处乱跑，我娘称之，叫放野牛；我读书，老师若不管我，由着我乱晃动，这般读书，也叫放野牛。原先不懂，现在晓得了，野牛是这么放的。没有牧童，没有放牛翁。春耕忙忙，去山上寻回自家牛，哦起哗，把稻田耕了。春耕忙完，便把牛放到山林里去，一个月几个月，牛都不回栏。大牛带着小牛，小羊跟着老羊，人没管，天管；人不牧，地牧。

乡亲们不担心牛在不在？有一种在，叫做，你不在，知道你在。

乡亲之牛，不在家，不在栏，在绿水青山，在天地之间。

这，没什么不放心的。或者，以我们之心，来度人间之道，难以放心。夜色茫茫照四周，四周都是黑鬽鬽，猜想人心是黑的，那么一头大牛，半夜会被人牵去，卖与屠场。于是，得有伢子当牧童，得有老汉做牧翁；日之夕，得把牛羊牵回家，关进栏里。人心，浅山更浅处，人心难放心；但，人心，深山更深处，人心可以放心。

礼失求诸野，心失求诸山。在淳朴之山村，人心可放心，天心亦可放心。乡亲不担心，谁来盗其牛，也不担心，天会丢其牛。于是，乡亲把牛羊放到山林去，一季半载，都不去想牛，都不去看牛。乡亲们都知道，牛在此山中，林深不知处。

乡亲相信大自然，大自然不辜负乡亲的信任。牛与自然，天牛合一，不分你我；自然与人，都是一心，照应我你。此之谓，天心不辜，人心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