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不愧人间世，坡公有欠山河间。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坡翁耳取江上之清风，付与清风款没？坡翁目用山间之明月，给了明月钱不？

东汉项仲仙，对造物主之无尽藏，也取之，也用之，却是不欠之。沧浪之水清兮，他与其马共适之。策马山川，人渴马渴，饮马沧浪，人爽马爽。阁下喝了山泉水，喝了井泉水，喝了河泉水，拍拍屁股就走人，是吧？项公不，项公是，“江清让双璧，渭水掷三钱”，项公饮马渭水，不白喝，白喝他就不喝，喝了渭水，都要向渭水投掷三文钱，“日与三钱以偿之”，不是一次做样子，而是每次都给钱。喝矿泉水，哪有不付钱的？喝矿泉水的都付钱，取矿泉水的，不晓得向矿泉付了费不，不晓得向山川大地还了报答否？

向山河付费，也不只是项仲仙，东汉有郝子廉者，也是不负菩萨不负天，郝公家贫人穷，吃不上饭，穿不起衣，住不起房，坐不起车。穷，不是无德理由，贫，不是无品借口，“太原郝子廉，饥不得食，寒不得衣，一介不取诸人。”穷困潦倒，侘傺落魄，也从不占他人便宜。不占他人便宜，也不占山河便宜，“每行饮水，常投一钱井中。”你不投，井不言；井不言，就不投？太阳慈光普照，谢不谢太阳，太阳都不言；太阳心胸博大，你就不谢太阳了？山河之博大，是他的博大；郝公之感恩，是他的感恩。

郝公喝了泉井，不欠泉井。他曾去姐姐家，吃了一顿饭，也不欠姐姐，“曾过姊饭，留十五钱，默置席下去。”富贵人家打秋风，衙门府上吃白食，都弄不上呢，上亲戚家揩油去，以情感绑架，别人没得话，或还称佳，亲戚亲，走着亲。郝公不，郝公到姐姐家，喝了酒，吃了饭，“留置十五文钱”，担心姐姐不要，他不做声，把钱塞到枕头底。郝公穷，没谁比他穷，他穷，他穷得有志气，他穷，他穷得有品位。

一为文人，便无可观；一为梁生，便很可观。明周思廉著《胶东高士传》，传高士梁生，也是项公与郝公一流人物。梁生高才，文气出众，读书学宫，拔乎其萃，有知府某，见之怜之，常送笔墨纸砚与他，梁生一次都不收。不是梁生傲慢，是梁生其时无力以报，报答不了人，便当拒绝人，此心高处是不欠人。

梁生不求人，不欠人，梁生因此饥寒交迫，他放下身段，半夜去菜农家，采购新鲜蔬菜，清晨入得菜市场，也不打怵，也不怯场，也不难为情，居市场之角，卖丝瓜线瓜，南瓜冬瓜，卖白菜苋菜，青菜干菜。人见怜之，买他五块钱平价菜，给了他六文钱。梁生大喊：多给了，多给了一文。买主笑笑：多乎哉，不多也，就多一块钱，收着吧。你什么人啊，凭甚多给？拿回去。买主“旋走”，梁公“后追”，追到买主主家，非把这一文钱，还给买主。

梁生是文人，文人以著书为志，以著书为业，自然也以著书为生。闲来著就文章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梁生著了一书，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有些文人，只想赚人家的，吃人家的，拿人家的，逢人有书，便索，便要，快递费都要著作者给他出；也有些文人，尤其是文人圈外之人，高节，知道文人不容易，更念梁生生之多艰，不顾遐迩，来梁生家买其书，助其生。定价二十文，丢下五十文便走，梁生大怒：吾士也，非丐焉。多与，视余贫乎？辱余也。梁生，不是说，是叫；不是叫，是嚷；不是嚷，是吼。所著书，人出高价买之，文人喜得四脚跳：瞧，咱书畅销呢，咱书高品呢，咱书价值决定价格呢。有些真是，有些呢，人家怜君，文人穷，文人酸，商家与官家那里，出再多钱，买不到人家欢喜，多给文人三五斗，文人喜饱了，喜跳了，喜得鱼跃龙门，雀跃山林。他愿意看人喜得失态模样。人家多出钱，买梁生书，不是这样子的，他是真心想帮梁生一把。梁生不要。君子固穷，不坠青云之志；文人固穷，不受额外之值。

好吧，好吧，直接给钱，其他人以为大好，对梁生这般文士，大不好。那就给梁生做事去。梁生有破屋两山间，上无片瓦，有茅草；下无一楣，有篱笆。秋风起兮云飞扬，威加丘陵兮掀草棚，八月秋高风怒号，卷了梁生屋上三重茅。邻居见，赶来大庇梁生，抱草的抱草，扎架的扎架，有人还抬来梁木，给梁生那摇摇欲坠的房子，安梁安如山。事毕，人走，饭都不吃，当然更不收工钱。人以为这是乡情故也。乡情自有故，可是你在乡村，阁下房都倒了，何故没人来帮忙呢？情有故，品更获故；跟你有这情那情的，多，多不来助你，情，非必然帮你之由；跟你无这情无那情的，多，多来帮你，品自感人而引人也。大家帮梁生，梁生不认为这是义务，梁生只觉得这是义气；梁生也不把这当义气，梁生更把这当人意。人意虽好，不欠为佳。梁生对给他帮助者，一一按市价给工钱。人不受，他发脾气，“勿以孔方兄辱吾客卿也。”

花艳美目，给花施了肥；草绿怡神，给草浇了水；鸟语悦耳，给鸟建了窝；溪流擢足，给溪疏了浚；人马喝了渭水，便向渭水投掷三文钱；走过路过，人渴喝人家井水，都要“投一钱井中”。待山河如是，待天地如是，待无尽藏而从不言的造物主如是，那么，待人呢？更如是。

对世界，或没贡献；对人间，只是不欠。